蛇蛻




雨水叮叮噹噹打在他身上。

滑過長草之間,泥漿黏著他的鱗片,乾涸前又裹上一層新泥。離兌在一塊岩石邊挺起身子,吐信舔舔空氣。

雨勢猛烈,他嚐到鹹苦的水氣、枯枝敗葉甜甜的腐爛氣味,也嚐到了寒冷。

「大風……」他自言自語,重新貼著地面游動。

他想起許久許久以前,那片炎熱的沼澤。長年潮溼,沒下雨時熱氣就壅塞空中,擠壓得藤蔓紛紛垂落,紋絲不動地。那時離兌是一條白底帶著黃色團紋的大蟒蛇,鱗片還不是奪目的燦金,也不會在雨水中清脆作響;那太招搖了,會嚇走獵物,而如今……

神都是虛榮的。不少神仙永遠帶著儀仗出巡,相較之下,離兌認為自己很低調了──在人間他總會把身體縮小,否則他的體型在十二神之中可是高居第二。

神都是虛榮的。

他已經成神了。

都過了幾千年,偶爾離兌還是不敢相信。




「跟德國佬的合約談得怎麼樣了?」

「還算順利。老爸,上回張副總的報告在你那裡嗎?能不能給我?」

「我上星期剛看過,阿崎,你聽一下吧。」

餐桌上,父親和兩位哥哥正隔著紅燒魚和燉牛肉湯對話。羅岑坐在母親旁邊,心不在焉地咬著筷子,視線落在碗中,眉頭微微皺起。

「難得回爺爺家玩,不要老提公事。」母親說,隨即將注意力轉到羅岑身上:「怎麼啦?菜太鹹了?」

羅岑張嘴,還沒回答,大哥暫停一串複雜數字的背誦,漫不經心地揮了揮手。

「別理他,老媽。」大哥說:「剛剛他差點被蛇咬,我拿石頭把蛇趕開,這小子居然生我的氣。」

「我不會被咬!」羅岑把筷子拍在桌上。「像你這種笨蛋才會!」

喔喔喔──小岑又生氣了──二哥邊夾菜給女友邊輕快唱道。女孩拍了他一下,把那根雞腿又夾到羅岑碗裡。

「小岑這麼喜歡蛇啊?還有蜥蜴跟烏龜,對不對?」她說。「以後要不要當生物學家?」

羅岑悶著臉咬了一口雞腿,沒有回答。女孩接著說,像她膽子小,只敢跟毛茸茸的小動物玩。

「我有帶我的小天來喔,小岑要不要跟牠玩?」

「不用了。」羅岑對毛過敏,也不喜歡那種笨得要命的生物;不過他還蠻喜歡這個未來嫂子。二哥那種討厭鬼,怎麼交得到女朋友?「謝謝姊姊。」

坐在主位上的爺爺老神在在,一言不發專心品嚐兒媳的手藝。蛇的話題姑且帶過,父兄重新開始討論外國客戶的提案。

吃完午餐,一家人到客廳圍坐泡茶。昨天半夜下起大雨,雨勢時大時小至今未停,紗門透入灰沉的天光。鄉下老家是三合院改建,門外是水泥鋪的中庭,年久之下裂痕處處,縫中竄起的雜草在風雨中搖擺,水珠打落又抬頭。

羅岑就這麼在電視和交談聲中出神地望著草叢。驀然,右邊連向水溝的草叢一陣窸窣,金光悄悄一閃,羅岑立刻貼在紗門邊瞇起眼睛。

「又看到什麼了?」母親說。「寶貝,外面在下雨,你可不准出去。」

羅岑沒回答。

「啊,我去把小天抓出來吧。」未來的二嫂說,站起身,不過羅岑專心觀察著草叢,沒仔細聽她說什麼。「羅崎,你剛剛有把籠子鎖好嗎?」

「呃?」

「籠子啊。我不是跟你說餵完之後要把旁邊的鐵絲重新綁起來?小天會開籠子……」

嫂子的聲音朝旁邊的房間遠去了。羅岑繼續專心看著草叢──沒有風雨之外的動靜,雨聲之下他也聽不清是否又有窸窣傳來。這麼說來,剛剛的聲音實在是太清晰了點,依稀帶有金屬摩擦的清亮音色筆直傳入他耳中,幾乎顯得……刻意。

這麼想的同時,又是一聲輕輕的叮噹。羅岑的肌肉緊繃起來,手不自覺按住紗門。

「啊──」遠遠傳來女人的尖叫。「小天!小天不見了!」

金光一散,雨暈中一道模糊的金影遊過草叢。

雨聲清脆。

羅岑衝了出去。



離兌鑽出狹窄的屋隙,吐了吐信。這動作約略等同人類大喘口氣,因為兩幢建築之間的通道實在太小,鑽到一半他就卡住了,只好又一縮身形才勉強爬出來。

這一耽擱,方才追逐的田鼠已經消失無蹤。離兌哀傷地發現,太久沒有鍛鍊身體,他爬行的速度連當年的一半都不到;這麼肥的老鼠都能跑脫,從前的他見到這副情景,肯定大肆嘲笑。

空氣裡滿溢著人類的氣息和噪音,離兌隨意觀察了一會,見眼前的水泥廣場沒有新獵物,扭頭打算離開。水溝灌滿雨水,他思索一會,嚐了嚐水氣。還算新鮮,不像人類都市裡滿是化學物質的惡臭,他朝溝中滑去,剛把前三分之一的身體泡進水溝,動作就停了下來。

有人類站在他身後不遠的地方。視線定格在他身上,內蘊的熱切幾乎燒痛了他;離兌抬起已經泡到水中的一部分身子,回頭瞧瞧。

「黃金蟒?這種地方怎麼會有黃金蟒……」

一名目測十歲出頭的男孩正盯著他喃喃自語。他還聽見了「緬甸」、「純金」、「人工培育」、「脫逃」等等字眼,詳細說了什麼他不打算細究,一擺頭正要繼續順水游開,一個網子忽然當頭罩了下來。

離兌嚇了一大跳,還沒反應過來,懸在水溝上的身體就被勾回地面。緊接著某種東西叉住了他的頸子,牢牢把他掐在地上,一根長長的黑影順著叉住他的部件往上延伸,連到男孩手裡。

離兌的腦子又停頓了好幾秒,這才勃然大怒。什麼跟什麼?一個人類小鬼頭,把他當成路邊隨便一條蛇抓住?

「咦?反應好慢……」

那小鬼火上加油地補充,氣得離兌差點一個法術甩過去。他繼續停在原地半晌,思考著該如何整治這個不長眼的小東西;出乎意料,男孩也沒有進一步動作,就只是叉著他,盯著他瞧。

「喂,放開我。」離兌說。

罩住他的網子力道很輕,箝制他的捕蛇夾也位置適中,沒把他壓進土裡。離兌是條心地善良的好蛇,否則也不會當上守護人類的生肖神,於是他決定講點話嚇嚇這小鬼,讓他做個惡夢也就算了;而且,老實說,被掐在地上的感覺挺新鮮的。他總是受人敬畏,從沒受過這種待遇。

男孩眨眨眼睛,接著揉了揉耳朵。

「對,我在跟你說話。」離兌繼續:「趕快鬆手就饒了你,我還要追田鼠。」

男孩壓了壓太陽穴。

「你是誰?蛇的主人?」男孩邊說邊朝兩邊張望,但是要一邊看住離兌,動作有點滑稽。「來我家做什麼?」

「爺的主子還在天庭裡坐著呢,來你家幹什麼?快放開我。」離兌沒好氣。

男孩一下子收回眼光,張大眼睛瞪著他。離兌在脖子被壓住的情況下艱難地抬了抬頭,男孩的眼睛張得更大了。

「你的眼珠要掉出來了。」離兌好心提示。

「蛇……蛇妖!」

什麼蛇妖,是蛇神,怕了吧。離兌才想這麼說,頸上的鐵叉卻猛地朝下一壓,壓得他乾嘔一聲,眼前金星亂冒。

「會講話……我第一次抓到會講話的蛇……」男孩興奮得語無倫次。「喉嚨是什麼構造?為什麼能發音?不,不,解剖太可惜,要活體飼養……不過該怎麼繁殖呢,和一般的蛇配種不知成功率如何……」

小鬼,想太遠了。離兌好氣又好笑,才打算做點什麼紓緩頸上的壓力,鐵叉忽然自己鬆開了;不是放輕力道,而是完全脫離他的頸子,壓力消失得太突然,一時間居然有些失落。
他奇怪地抬起身,順便發覺身上的網子非常脆弱,一掙就會斷開,應該只是鄉下常見的捕蝶網,純粹用來把他撈回岸上。

那麼,放開鐵叉,是要讓他走了?

「算了,你走吧……」男孩回應似地說道。「反正帶回去也是被丟掉。」

離兌擺擺頭。男孩眼裡滿是不捨,但他還嚐到隱約的挫敗與怒氣──人類的情緒是有味道的,儘管這論點只有那條蠢狗支持,大貓和猴子都不以為然。

龍嘛,龍才懶得管這種小事。吃草和餿水的畜生則可以忽略,獵物也是。

「為什麼要丟掉我?尊親不喜歡蛇?」離兌問。

「是啊,他們不喜歡我玩蛇,蜥蜴和烏龜就可以。」男孩說:「我猜龍也可以,如果我抓得到的話。」

「真是歧視。」離兌感慨,男孩則用力點了點頭。

居然聊起來了。




眼下事態微妙,羅岑自己也不知該作何感想。

淋了這麼會兒的雨,身上早就濕透了。母親一開始還叫他回去,不知怎地後來就沒人理他,他於是蹲在草叢邊專心跟這條大約一點五公尺長的黃金蟒聊了起來。

黃金蟒是緬甸蟒蛇經過人工培育的特殊品種,如此純粹的通體金鱗並不常見,羅岑只在動物園裡看過一次。重點是,這條蛇堅持他不是動物園還是哪個私人收藏館裡逃出來的,而是天上掉下來的。

好吧,蛇的用詞不是這樣。原文是:「我是天帝派遣下來,今年輪值的蛇神」。

羅岑現在完全認定自己在做夢,所以蛇會說話很自然,蛇是神當然也無所謂。也對,今年正好是蛇年,而且今晚正是他農曆十二歲的生日。

「哦,那你是我的娃兒啊?」蛇的遣詞有點古老,但是說起話的感覺挺新潮的。「你剛說你哥哥大你十三歲,所以他們屬龍?」

羅岑點點頭。蛇──名字是離兌,羅岑確認過是八卦中的火與澤──感嘆地晃晃腦袋,說,可憐的孩子,連生肖都輸人一截。

「喂,你是蛇神耶。」羅岑抗議。「怎麼可以連你都這麼說?」

「沒法,人類就是這麼想吧?滿口小龍小龍的。」離兌漫不在乎。「但隨便你們怎麼想,我蛇就是蛇,怎麼叫都不會變成龍。」

「……」

羅岑緊緊抿嘴,垂下頭。金蛇用腦袋撞了撞他的肩膀。

「幹嘛?我可是很高興的。」

「高興什麼?說你沒辦法變成龍耶,蛇就是蛇……」羅岑說到一半,忽然住口盯著離兌。半晌,他轉開頭,朝中庭對面眨眨眼睛。「啊!」

「啊。」離兌順著羅岑的眼光望去,立刻放下身子朝那道細小的灰影衝去。「田鼠!」

「不是啦!那是我嫂子養的蜜袋鼯!」不可以吃──羅岑慌忙追了上去,離兌不曉得聽見他的話沒有,總之飛快向前遊走。

中庭不過十餘步寬,到了對廂,那隻褐色的小動物還在地上悠哉爬著。羅岑搶在離兌前面撲向蜜袋鼯,卻抓了個空──小天咻一下從他掌間竄了出去。轉身又要抓,小天卻一跳跳上走廊的柱子,迅速往上攀,三兩下鑽進天花板的裂縫消失了。

「抓我的動作那麼快,連隻老鼠都逮不著啊。」

羅岑瞪著天花板半晌,回過神,被他短暫遺忘的黃金蟒挺著身子,搖頭晃腦嘲笑他。他雙手抱胸,哼了一聲。

「是蜜袋鼯。我平常抓的白老鼠都是飼料,被蛇嚇得都軟了,才不會跑得這麼快。」

「哦。」離兌的聲音裡有種不知來由的滿足感。「你說那是你嫂子的寵物?要去幫她抓嗎?」

原來有聽到啊?羅岑默然。那衝這麼快幹嘛?總不會是要幫他嫂子活捉?

「怎麼抓?都跑上天花板了。」

「上去抓不就得了。去不去?」

「可以的話我也想去,但是怎麼──」

四周一黑。羅岑的腦袋碰一聲撞上某種堅硬的物體,跌坐下來,抓了滿手的沙。被他動作震起的塵埃四下飛揚,害他連續打了三個噴嚏。

「什麼東西──」他呻吟道,手撐著地面不住咳嗽。

地面?手下的東西摸起來不太踏實,像是某種相當古老,受潮以致有些軟化的木頭。

「天花板到了,來抓老鼠吧。」

離兌說。





塵埃,濕氣,霉,腐朽,還有古老時光的氣味。離兌舔了舔空氣,快樂得渾身僵直了一會兒。加上蜘蛛,老鼠,皮毛飛散的血肉……

新鮮的血氣?不會超過兩天,還挺濃厚的。離兌又吐了吐信,確認一下自己的猜測:果然,他在空氣中嚐到了同類的味道。

老房子的天花板,夠濕夠涼,需要曬太陽也方便,還有一些小型獵物。的確是適合蛇居住的地方,離兌檢查了一下氣味來源,離這裡不算近,不過等會也許會遇上。

他看了還在適應環境,始終握著蛇叉不放的羅岑一眼,思考片刻,決定暫時不告訴他。

「看得到嗎?」

這棟房子實在太久了,四周不時有些細小裂縫,透入的光不算強,但也不致於無法視物。何況這小子說他常常大半夜跟蛇玩,夜視能力應該差不到哪裡去。

「大概可以……」

「老鼠往那裡去了,走吧。」

是蜜袋鼯。羅岑似乎很怕他把嫂子的寵物吃了,不停強調這一點,離兌沒理會,迅速貼著濕冷的天花板往左邊滑去。天花板上空間低矮,羅岑只能彎腰屈腿艱難地往前挪,幸好他個子不算高,換了個成人就麻煩了。

附近不時有被他們驚動的蟲子窣窣移動,還一度出現了一隻小錢鼠,離兌勉強壓抑撲過去的衝動,循著蜜袋鼯的氣味追蹤。

「穹窒熏鼠,塞向墐戶……嗟我婦子,曰爲改歲,入此室處……」

「你在碎碎唸什麼?」

離兌嗅到了緊張的氣味。畢竟是個小孩子,到這種黑漆漆又滿是昆蟲、氣味難聞的地方難免會害怕,離兌雖然沒打算開解他,但聽他開始胡言亂語,還是關心了一下。

「才不是碎碎唸。」羅岑的第一個音有點抖,很快平緩下來。「這是詩經!七月流火,我昨天才背完的。」

「先生讓你們背的?」

羅岑遲疑了一會才回答。

「不是,老師沒有叫我們背。是之前爸爸和哥哥在說話,大哥隨口就背完了,所以……」

因為有老鼠我才想到的!羅岑急急補充,離兌可沒有義務照顧他的心情,所以繼續戳他痛處。

「你背易經八卦也是為了這個?哥哥會的你都要會?」

「……才不是。」羅岑的聲音低悶,尾音在狹小的空間裡反覆迴盪:是,是,是。「反正我不可能跟他們一樣聰明,什麼都會,我──」

「啊哈!找到了,就在前面那轉角。蹲低點,看見沒?」

羅岑一頓,離兌聽到他深吸了口氣──在這塵埃飛揚的地方不是明智之舉──然後跪下來,四肢並用爬到離兌頸邊,朝離兌點著頭的方向望去。

他們已經爬行不短的距離,中途離兌還動了點手腳,讓兩人能順利跟隨蜜袋鼯的行動從西廂換到正房上方。此處天花板有幾道裂縫,透入底下的燈光和人語,離兌猜他們現在位於餐廳或客廳上頭。

不過,他追到這裡的原因當然不只蜜袋鼯。

「過去抓吧。你不抓我就去吞了牠。」他對羅岑說,羅岑沒有回答,只是小心翼翼朝縮在支柱另一端、只露出一截屁股的蜜袋鼯挪去。

一步,兩步,第三步……撲!

「抓到了!」

羅岑高興地大喊,離兌微微抬起頭,晃動頸子看著男孩繞過柱子,準備朝他回來。羅岑一手握著蜜袋鼯,另一手依舊緊抓著蛇叉,離兌緩緩往前滑,一邊倒數著。

他這一路可都把自己的氣味謹慎藏起,最好別讓他白來一趟。

「你幹嘛一直過來?」羅岑發覺不對,但離兌已經數到了二,而他期待的傢伙果然來了。

警告性的嘶聲驟然響起,羅岑一愣,下意識轉頭回看。蛇身攻擊的破空聲閃出,離兌的計數也在這一刻歸零,黃金蟒的身形驀地脹大數十倍,天花板連吱軋聲都來不及發出,直接被壓穿一個洞。

兩蛇一人一起朝下墜落。落地過程中,他好心提醒了羅岑兩句話:「小心著地。是赤尾青竹絲。」




羅岑眼前一花。墜落的時間彷彿無限拉長,他清晰聽見離兌的警告,察覺自己彎腿準備著地,接著砰一聲,他落在某種軟韌冰冷的東西上面,時間恢復運行。

蛇的嘶響似乎從未停止,他立刻跳了起來,旋身朝聲音來源望去。艷麗的青色身形在他視線中落地,他踏前一步,時間又為接下來的表演放慢步伐;但這次和剛才危險的墜落不同,而是每次準備捕蛇時都感受到的時光延展。

羅岑踏前。揚起手臂。

眼光定於蛇頸。

而蛇叉隨行。

鐵架隨重力加速度狠狠插入老屋的泥地,那尾帶著雪白側線、紅眼的毒蛇被掐著頸子釘在地上,蛇身扭了幾扭,不停吐信。羅岑迅速檢視,確定蛇無法逃跑之後鬆了口氣,此時旁邊銳利的尖叫才轟然刺進耳膜,羅岑一手握著蛇叉,只能用另一手摀住耳朵。

「好了,好了,小岑抓到蛇了,別叫了……」

碎塊塵埃弄得滿地凌亂,茶几也遭殃,覆得灰溜溜的,所幸崩塌之處正對客廳左側的空地,沒弄傷任何人。一旁的父親正在安撫母親,二哥正在安撫女友,大哥打電話叫消防隊,只有爺爺笑嘻嘻坐在原地,捻著稀疏的山羊鬍,全然不在意孫子剛在他客廳的天花板上砸了個洞。

「危險,危險哪!人老了連蛇住在頭上都不知道,好小子,厲害,小小年紀就會抓蛇,救了爺爺一命!」

爺爺頗有點洋洋自得,羅岑還恍惚著,沒聽清楚他說了什麼。接著羅岑一眨眼,把走到身邊的大哥扯過來握好蛇叉,轉身張望。

沒有。那條巨大的黃金蟒不見了。




離兌含著那隻褐色老鼠,把自己平攤在屋簷下,思考著到底該不該吞下去。

那玩意兒應該已經嚇昏了,再不把牠吐出來,就算不吃掉也會窒息而死。羅岑掉下來的時候蜜袋鼯脫手飛向他,離兌順嘴接住,一邊還得擺好身體讓羅岑不會直接撞到地板,不到一秒裡完成這麼複雜的動作,他無比佩服自己的反應力。

哦,他還完成了隱形。羅岑跳起來後他把自己縮回適合的大小,見青竹絲被釘在地上,沒他的事就轉身溜了。本來是想找個地方吞掉蜜袋鼯順便休息,但是──容他重複一次──身為一條好蛇,他居然在猶豫該不該吃了這隻寵物。

唉。算了。離兌把蜜袋鼯吐在旁邊,可憐的傢伙還在昏迷,躺在地上動也不動。

不,可憐的應該是離兌自己,搞了大半天連隻老鼠都沒吃到。糟糕的人間,糟糕的待遇,幸好再兩個月他就可以回老窩去了,不必為隻老鼠拼了老命。

不過──好吧。他還是蠻喜歡追老鼠的。幸好在他後面接著的是馬,不是老鼠,否則每年的交接可有得玩了。

說到交接,他抬頭瞄了門口貼的春聯一眼。過了大半年,紅紙被雨洗得斑駁,但上頭的「小龍迎春」還清晰可見;真是不給面子,寫個靈蛇迎春不好嗎?

「龍啊……」

他想起今年交接,還有過去每一次的交接,龍神巨大的身形,明銳的犄角與鮮麗長鬃,強而有力的爪子。

是從什麼時候起,那幅形象不再與他對自己的期望重疊了呢?是從什麼時候起,他不再期待下次蛻皮後,能長出鋒利的角與爪?

真是想不起來了。離兌吐吐信,嚐到雨水停息前的甜味。晚點得去打獵,吃飽之後該來蛻皮,蛻完皮,今年也就結束了。

不過這是晚一點的事,眼下他只想繼續趴著,發會兒呆。

「啊,在這裡!」

……可惜天不從人願。也不從蛇願。離兌嘆息,沒有移動,羅岑帶著一股食物香氣跑到他跟前坐下,推了一盤蛋糕過來。

「給你。我的生日蛋糕。」

禮尚往來,離兌用腦袋把那隻根本是睡著的蜜袋鼯推到羅岑跟前。

「給你,老鼠。」

「是蜜袋鼯。」

隨便啦。離兌一口把蛋糕吞進口中,昂著脖子,蛋糕鼓了個包沿著喉嚨滑下。過程中羅岑著迷地盯著他看,見蛋糕進了胃又把自己那份遞過來,離兌不客氣地也吃了。

「我從前常想學蛇吞食物,可是沒有成功過,還差點噎死。」

半晌,羅岑感慨道。離兌朝他吐了吐信,善良地沒有嘲笑他。

「心情好像不錯嘛,小子。」

「是啊。」一掃下午陰鬱,笑嘻嘻連眼睛都閃著光的羅岑逮著機會,滔滔不絕:「告訴你哦,剛剛爺爺稱讚我身手好,又會對付動物。他說大哥以前短跑冠軍是因為只有三個人報名、兩個人還跌倒,二哥從小被火雞啄到大,養隻松鼠還被咬哭,笑死我了。」

「也不是什麼都會嘛。」離兌評論道。羅岑點頭,繼續:「爺爺說他以前本來想當動物學家的,因為曾爺爺不准,只好繼承家業。他還說,我要經商當然也能做得很好,畢竟是他的孫子──」

好自戀的老頭,離兌欣賞。

「──可是最想要的是什麼,還是只有自己知道。」羅岑的目光有些飄忽。「哥哥喜歡錢,所以做生意很愉快。可是我不喜歡,我只喜歡蛇和蜥蜴,不用為了證明自己,硬要做跟哥哥一樣的事……」

「用成為別人來證明自己?傻小子,不可能的。」離兌說。

「爺爺也這麼說。」

雨完全停了。晚風帶著涼爽的濕氣吹送,離兌有點冷,見四周沒有熱源,乾脆盤到羅岑身上。這小子換過衣服,一身暖烘烘的廚房味,正好借點來用。

反正羅岑很高興有蛇盤他。離兌一安頓好,他馬上開始東摸西摸。被羅岑放進胸前口袋的蜜袋鼯也醒了,探出腦袋四處嗅著,碰到離兌的蛇身,居然不太害怕;這種動物實在不怎麼聰明,離兌朝牠吐了吐信,總算把牠嚇回衣袋裡。

「好了,你回去吧,我要打獵。」半晌沉默後,離兌說,把自己從羅岑身上解開,滑回地面。

「你要走了?」

「捨不得啊?」

「嗯。」

離兌無語。這小子,心情一好,變得有點太坦率了,他一時間還真不知該怎麼回答。

「下次再來看你。」最後他敷衍地說。

下次是什麼時候?羅岑追問,離兌想了想……十二年後。

「好久!而且明明還有兩個月蛇年才結束──」

「我蛻皮就要蛻兩個月,不行嗎?」

出口他就知道糟糕。一聽到蛻皮,羅岑眼睛立刻亮起來,一把抱住他。

「我想看,我想看,我想看我想看我想看……」

「爺要到深山裡找個沒人的地方蛻皮,不給看。」這年頭真正的無人地帶越來越少了,離兌兩個月的蛻皮期是算入了找場地的時間。大蛇難為啊。

羅岑鼓著臉頰看他。但離兌可是心腸剛硬的蛇神呢,他撇頭不理。

「那,那,至少讓我看一下你的原形……」羅岑把臉貼在他頸子上哀求。

「……好啦。」




「離兌,你可以長到多大?」

「你想當爬蟲學家的,問條蛇這種問題。」

理論上蛇可以一直長一直長,可是一般的蛇會死,你又不會死,羅岑說。那你不就會長到比龍還大?

離兌斜眼看他。

「理論上是這樣。」

「哇。」

離兌盤在羅岑身上,讓他把自己帶到附近森林裡。夜色已降,羅岑回屋把蜜袋鼯還給嫂子之後被母親禁止出門,但爺爺似乎還有點事情想跟他父母討論,揮揮手就准了他出去。出門時他依稀聽見「玩蛇危險,這世道玩什麼不危險」之類的句子,暗自覺得安心了點。

這會兒他已經換了三個地方,但每個空地離兌都嫌太小,一直換到第五個,離兌受不了,要羅岑帶他到河邊去。

剛下過雨,冬季通常枯竭的小溪難得水流滾滾。離兌直接滑入水中,羅岑本來想跟著踩進去,卻被制止。

「到旁邊去,退進樹林裡,不然我會把你壓扁。」

到底多大啊?羅岑咕噥,還是聽話地退進森林裡。
眼前的光景有點滑稽。一條金蟒豎著身子立在溪中,水流陣陣奔騰,相較於溪面相當渺小的蛇身卻不曾撼動。

接著情況變了。起初他沒有發覺離兌正在變大;他所看見的更像是溪流逐漸狹窄,蛇身對水面的比例細微地增加,增加,溪面氤氳的水霧泛起了金。

而後灰濁的溪水也染上了金芒。或者不該這麼說,溪水裡的金色應該是厚重塵泥也無法污染的鱗片色澤,隨著蛇身一寸寸擴展,佔據水道,擠壓著溪水朝兩岸溢出,淹過了羅岑的腳踝。

然後就沒有溪流了。朝著上游與下游延伸而去的不是水,是光華流轉如瓊液的蛇鱗,他看見蟒蛇緩緩舒展身子,運作的肌理帶動鱗紋,層疊如浪湧。

「不是小龍……是蛇。」羅岑的唇舌好像自己移動著,字句點點洩出:「就是蛇……」

天地於此失聲,唯有緩慢移動的鱗片輕輕鏗鏘。天地於此失色,而那金澤正是連日未見的陽光所鑄,幾乎刺眼,卻又不忍移開視線。羅岑一向知道蛇鱗有令人迷失其中的魅力,可是現在他才懂了,為什麼從前的人總要視蛇為祥瑞之兆。

看。那種美麗,是具有引誘性的美麗,不那麼坦然正大,可是一旦望見,就不可能抽身了。

「吉夢維何?維熊維羆, 維虺維蛇」……

「看,夠大隻吧?」語聲隆隆迴盪在森林裡,離兌用一句話毀滅了氣氛,而且似乎不打算停下來。「好像壓死了不少魚。等會通通吃掉好了。」

「離兌……」羅岑呆呆地說。「你脫過幾次皮啊?你幾歲了啊?」

「懶得算。」離兌慢慢縮小。溪水一點點開始流動,羅岑來不及看清楚水底的慘狀,水流就重新覆蓋了河床。「滿意了?回家吧,回家去。」

「……」

羅岑維持沉默,似乎還沉浸在剛剛的畫面裡。離兌游回岸邊,逕自找了棵樹攀上,捲在枝椏間休息;在人間變回原形實在挺累的。

等了半晌,見羅岑低著頭站在原地,毫無移動跡象,離兌剛要開口再催他回家一次,他突然迸出了一句話。

「你蛻掉的皮可不可以給我?」

「啊?」離兌錯愕。「不行,有個神仙訂走了,要拿去煉丹。再說你拿皮也沒用,少胡思亂想,快點回家,很晚了。」

「咦──」

咦什麼咦?快回家。離兌吐信,隨便朝下看了一眼,正打算直接弄個法術把羅岑變回去,卻看見他眼眶含淚,一時愣住。

蛇不哭,所以也很討厭看別的生物哭,何況離兌想不出羅岑哭的理由。哭什麼?就這麼捨不得?又不是再也見不到了,不就是一輪的時間──

啊。他險些忘了,這小子至今也就活了一輪。在屋簷下他說十二年後,羅岑抱怨,但離兌這會才突然理解「好久」的意思;他嘆氣,思考了一會,回頭用長牙從自己身上鑿了一片金鱗下來,拋給羅岑。

「這個給你玩,別哭了。」離兌一頓,又補上一句。「下次來人間,一定來看你。在那之前你就給我專心長大吧。」

羅岑攢著那片金鱗,死抿著嘴。看來沒有這麼簡單就能打發,離兌繼續苦惱著如何結束這種僵持──過了三分鐘,在他想出來之前,羅岑開口了。

「我今年也許了三個願望。」

「嗄?」接著離兌想起,人類生日時好像都要許願的。

「第一個,一樣是大家健康平安。第二個,以前都是放在最後的願望,今年終於可以說了,我想當爬蟲學家……」羅岑抬頭望著他。「第三個,說出來就不準了,因為只能告訴神。」

離兌又是一怔。片刻後,他垂下頭頸,細長瞳孔和羅岑滾圓的眼珠對視。

「我希望……」羅岑深吸口氣,眼珠在飄搖的樹影中逕自捕捉星光而閃爍著,字字清晰認真地吐出。「以後,再也不要有『小龍年』。」

「蠢小子,願望用在這種地方真是浪費。」離兌毫不留情地嘆息,晃了晃腦袋。他該拿這傻娃怎麼辦啊?「神聽到了。在神心中,向來如此。」

專心長大吧,小鬼,世間哪有那麼多糾纏不休的事,一切只要自己清楚就好,離兌說。

曾經他也是如此,苦苦執著於化龍,彷彿那才是唯一成神的正途。不停修煉,一次又一次蛻皮,只為了終有一天能夠擁有那雙堅硬的犄角,鋒利的爪,還有萬籟的頌揚。

可是回首一望,他才發現,他早就是神了。在那些成為龍的努力之前,他早就是神了,在成為他者的努力之前,他早就是……他自己。

「影子再強也沒有用,你啊,你要當光源。」離兌用自己的腦袋捶了一下羅岑的。「蛻皮又蛻皮,改變又改變,都是為了成為自己。你只要記住這些就夠了,至於看開別人的評價,等你老了再修吧……」

「我聽不懂。」

「沒事沒事。快回家,去去去。」

幹嘛那麼想趕我走!羅岑抗議,還是乖乖挪動腳步,雖然拖泥帶水不停回頭。離兌擺動腦袋,看他慢吞吞挪了幾尺之後終於不耐煩了,一吐信,羅岑的身影原地消失。

幾乎可以聽見遠方房子裡羅岑不爽的大叫,他嘶嘶笑著,在樹枝上盤動身子。月出了,他於是迎著月光抬起頭,上上下下甩動脖頸,聽骨骼喀啦喀啦響了幾聲。

然後扭了扭身子。

接著把樹枝絞得更緊,聽骨頭和樹枝一起震動。

「……」

離兌無語地望著溪水粼粼向前。一停下動作,鱗片輕柔的叮鈴跟著消失,四下頓時安靜地有些難受;方才現出原形,恐怕是嚇得附近生物暫時躲起來了,早知道就低調些,他有些懊悔地想道。

發了一會呆,正作著接下來的打算,樹下竟傳來輕微的一響。

吱。

「老鼠!」

獵物笨點也好啊!離兌果斷放棄思考,咻地竄下樹朝氣味來源衝去,頭也不回地追著田鼠離開了太過靜謐的溪邊。

未來其實很簡單。追捕,打獵,吃得飽飽的才好蛻皮;蛻完皮,又可以長大一圈,長大,再長大,這樣一來,蛇年就過了。

這樣一來……

也很快地,蛇年又會到了。




2013.11.17(完)

2 則留言:

  1. 大稷我好想再重過一次蛇年wwwwwww(?
    看完你的故事都覺得自己又得到了一些什麼(艸
    每個人物都這麼活靈活現,今天、不對應該是昨晚XD台南也下了點雨,姑且不論台南冬雨一整個莫名ry
    ......我好想去中庭哦能遇到離兌就好了QAQQQ(不
    我覺得我又有動力了離兌治癒了我疲憊的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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