獅負


這是獅負,坐在路邊的老人攤開手掌,對我說道。

「……shi fu?」

夕陽落下不久,暗藍天邊仍泛著金光,映得石街水窪微微發亮。雨是午後下的,又急又短,雨停之後潦水滿街,馬車經過時濺起陣陣水花。

水花的形狀並不規律。有些像飛舞的箭奔射入空,有些則像仕女裙邊的蕾絲,在車輪旁拉開纖長輪廓,轉瞬墜碎。最能反射陽光的則是那些散脫邊際的圓形水珠:白色,金色,七彩,或者就映照最接近飛翔軌跡的行人衣襬。

我知道,我看得很清楚,因為雨停之後我已在此佇立了一個下午。

而積水仍未乾涸。

「貓眼石啊……」

我說,彎身觀察老人掌心渾圓的寶石。今天最美的那粒水珠落在薩拉家三小姐裙襬上,是透徹的淺青色,白芒淡淡,光暈微藍。

卻比不上這顆寶石的光彩。

深沉墨綠為基底,只能是森林深處掩映的潭水。其上是逐漸通透的斑斕青綠,越近邊緣越是滑潤淺亮,金褐斑紋點灑,依稀暗喻動物眼眸搖曳的精光。

諸般璀璨之上卻是一道驟然的白芒直劈而下,隨著老人手掌些微的顫抖,時左時右小幅轉動。貓眼,狹長發亮的瞳孔,我偶爾會在貴族女子首飾上見到同類的寶石,可是從來沒有一顆貓眼忽閃得如此靈動,瞳孔鋒銳熾白,金綠虹膜灼灼如火,冷冷燃燒著,冷得……

冷峻得不像是「貓眼」。

「不。」老人的嗓音低啞。「獅負。」

我挪開眼,重新打量整個下午唯一和我說話的人。剛到路口我就觀察過他;皺紋之下是一副東方輪廓,眼珠混濁黑褐,卻隱約凝鍊著長年沉思之人的熠熠光影。襯衫曾經潔白吧,如今則是泥沙染過便再也無法徹底清潔的灰黃,斑塊中有幾條特別深的污痕自右肩抓過胸前,在腰側淡去。

我是雨後來的。然而雨落之時他已在此,或許在下雨許久許久之前便已在此。

「什麼叫shi fu?」我問道,盡可能模仿他下沉的語調。東方語言太神祕,我怎麼也學不好,乾脆放棄了,反正潦倒的畫家不會有機會橫越沙漠見識東方國度的風采。

老人似乎知道我在想什麼,瞇起眼睛,魚尾紋抖動著笑了。

在我們的語言裡,是「由獅子背負過」的意思,他說。

「由獅子背負過的寶石?」

「不,由獅子背負過的人。」

獅子是什麼?

那天晚上我回家找出一本遊記。父母留給我的遺產僅是一箱舊書和兩件破爛大衣,衣服我正穿著,書也在這些那些無聊的夜晚翻得爛熟,按照記憶翻到第三章,章首正是黑白版畫刻出的威武輪廓。

這一章裡,作者寫道:金色草原上,乾枯的長草之間坐著一頭獅子。我們第一次目睹落單的雄獅──牠的鬃毛很長,相當凌亂,是和草原相近的金褐色,尾端有些焦黑。牠靜靜坐在那裡,就讓我們不敢大聲呼吸……忽然,強納斯的錫水壺掉到地上,打中一塊石頭,發出巨大的噪音……

「是這個獅子嗎?」

我蹲在札恩街口,拿書讓老人看。老人──始終沒告訴我他的名字──接過書瀏覽我標記的章節,搖了搖頭。

「我們的獅子不會被獵人殺死。」他說:「長得像,但還是完全不同的。」

「不會被殺死的獅子?」

「不會死的獅子。」

本日天氣晴朗。那次雷雨之後已連續三天乾燥無雲,我拂拂地面灰塵,索性在老人身邊坐下,把帽子放在一旁。

傍晚的此刻,街道兩側路燈已經點燃,滿天深紅霞光映襯下,一朵朵昏濛的火苗近乎滑稽。

「怎麼有不會死的獅子?」

我撐著下巴說,把老人遞回來的書擱在帽子旁邊。那顆獅負依舊躺在老人左手掌心,直徑有一個指節那麼寬,暮色中一道豔白瞳孔隨著老人摩挲的手指不住眨動。不曉得是不是錯覺,原本翠綠的獅負隱隱透出赤紅光芒,寶石中溜過的燦金光斑溶成了蜜橙色;我往天空瞄了一眼。是晚霞的反光嗎?

「有不會死的人,又怎麼沒有不會死的獅子。」老人慢條斯理地說,沒有看我。

不會死的人?

「仙人?」我問。

「我以為你會說『天使』。」老人總算落在我身上的眼光飽含戲謔,我一愣,乾咳一聲,臉不禁紅了。「你喜歡我的故鄉嗎?」

我張口,一時無法作答。

答案應該是很簡單的。喜歡啊,當然喜歡,想去得要命。遊記裡的古老帝國有著異樣風神的雕樑畫棟,人們穿戴長長的彷彿漣漪飄搖的衣袍;柔軟筆鋒勾勒的人物分明是缺乏細節的平板疏遠,卻又靈媚如生。

我好奇,是什麼樣的光影,竟只能以絲絲如雲霧的方式入畫。

在我的國家,光是濃烈的,艷麗的。縱然有黑暗,也是沉重到能夠以手捧掬的黑暗,而非水中輕輕溶暈的影子……遙遠東方,那是他們專有的清雅澹麗,生長在截然不同環境中的我再如何嘗試,都是模仿不來的。

很想去看看。然而千里沙漠與陰寒山脈橫亙旅途中,盜匪,異族,數不清的野獸與一吻致命的蟲蛇……

我害怕。

「還好,有機會的話想去看看。」過了一會,我回答,趕緊轉移話題。「仙人真的存在嗎?」

老人黑色的眼珠在我身上繼續停滯半晌才轉開。他捻捻下巴,把玩掌中的獅負,讓貓眼石在指縫間輪流跳躍。

這回我看清楚了,獅負內部確實有深深的朱紅光彩──甚至,在此刻,就在我視線所及的當下,金綠寶石正一點一點轉為金紅。老人一向不准旁人觸碰獅負,所以我沒有伸手,只是往獅負湊近想看個仔細。

看不清楚,於是越湊越近。越湊越近,然後──

「哇!」

整顆寶石忽然直接貼在我眼前,灼然的瞳孔炫得我立刻閉上眼睛往後縮,三道殘光烙在視野裡,晃得我不停眨眼,感覺淚液在眼眶下方聚集。

「搞什麼!」我怒道,伸手擦掉眼淚。「我只是看看而已,又沒有做什麼,你知不知道拿太近很刺──」

「吞下去。」

「啊?」

把它吞下去,老人說,然後你就能長生不死。

你就能成仙。

他的表情很認真,平靜肅然,不帶一絲笑意。他舉著手,食指與拇指環成一個圓,拿在指尖的寶石填補了圓環的缺口,安穩得像是一只已鑲鑄千年的古老戒指。

而獅負是赤紅的眼眸,核心深沉一如躍動的火焰,在無所偎倚的風中逕自燃起,擴散之後卻成了滴露般豔絕的橙金。

老人的手指沒有一絲顫抖,獅負懸在我面前,其後是他冷靜的目光,濁黑熾白兩重瞳孔光影錯疊,一同注視著我。那瞬間我忽略了一切有意義有目的有所作為的思考邏輯,屏住氣息,抬起手往寶石伸去。

紅光璀璨。

晚霞殷然。

街景是空洞的紫藍,唯有作為環繞獅負那陣淡淡金氣的背景時,才勉強賦予意義。在他的眼中,在他的指尖,在橫越千里而來的月色裡,冷金漩渦洶湧流轉,漩渦奔繞的眼眸湛然寧靜。

獅子的眼眸寧靜。寧靜一如沸騰的漿液。

沸騰的血。

啪!

一滴水驀然掉在我頭上,打得我一下醒了過來,舉在空中的手改變目標,往上摸摸頭髮。

「……這麼大顆怎麼吞,會被噎死吧。」我吸了口氣,移開視線。

「所以你相信了?」老人把手放下來,讓獅負在掌心滴溜溜旋轉。「吞下去的話,就能成仙。」

我想了想,眼光為了不再次被獅負吸去而朝四周飄忽著,掠過身邊滴水的路燈時,隱約有個聲音問:三天沒下雨了,水是哪來的?

「如果是真的,就相信。」我說。

「那麼你會相信的。」老人彈動手指,讓獅負從掌心滑到指尖,在墜地之前拎住。「就說個東方的故事給你聽吧……既然你那麼喜歡東方。」

我沒有反駁。

故事場景落在遙遠遙遠的彼端,若方位並非相對的錯覺,而是確實存在的地理界線,那麼,那座山脈就矗立在東方與西方的交界上。

起初這並不是專屬東方的傳奇。故事裡有一位灰白髮淡色眸的西方男人,他收養的一位髮眼深沈的東方少年,還有他們一同飼養的貓;只是,許久許久以後,將這則傳說記錄下來的畢竟是那些黑髮黃膚的人們,它於是成了東方數算不清神話中的一份子。

貓的名字是「獅子」。少年原想叫牠作「虎」,虎是東方的萬獸之君,但西方來的男子依家鄉傳說為牠命了名。

白獅是伏在神祇身邊的守護者,男人說,長毛雪白的貓就依偎在他掌下,金綠眼眸瞇起。

「白獅?」我忍不住插嘴。「我沒聽過白獅的神話啊,哪個宗教的?」

「不知道。」老人說,眼神在空中穿梭,缺乏任何焦點。「這些細節是不會被記錄下來的。」

夜色已至,路燈成了主要光源,在路面投下游動的黃光,在老人掌中則穿透獅負漾開粼粼冰紋。我被光紋分心了一會,揉揉額頭,催促老人說下去。

「他們一起在山裡過了一陣快樂日子。打獵……採野菜……偶爾和鄰近山村交易。」

山中無甲子,但歲月確實在流逝。少年長大,貓卻慢慢老了,終於有一天,獅子蜷在男人懷裡閉上了眼睛。他們一起將獅子埋在牠最喜歡的瀑布邊上,立好墓碑,在墓前坐了很久;日升日落,終於哭累的少年抬起頭時,發現男人如同往常,出神地望著天空。

那日漫漫晚霞鮮紅如火,迷離淒詭,像是在慶賀著什麼。他們花了三年才明白,慶賀,的確是慶賀。

升仙的慶賀。

「第三年的忌日,他們夢見了貓。」老人說。

「該不會跟他們講話了吧。」我說。

老人搖搖頭。

「獅子站在瀑布旁的岩石上,像往常一樣撲著水。用爪子揮,抓,跳躍,對著瀑布嘶叫……」

那是隻很奇怪的貓,總愛待在瀑布旁嘗試攻擊落下的水流,掀啊翻啊試圖把水幕撥到一邊去。他們猜,貓大概是想知道瀑布後面有什麼東西吧;從來沒有成功看到過,還是每天嘗試,所以他們叫牠「獅子」,堅持不懈、一無所懼的獅子。
永遠有勇氣咆哮向前的獅子。

「……後來獅子跳下來,坐在男人為牠建墓的地方,用尾巴掃了掃地面,開始撥土。」

夢醒之後他們一起挖開了貓的墳墓。屍體早已腐朽殆盡,但是墓洞裡沒有骸骨,沒有,他們一起埋葬的玩具與頸鏈同樣消失無蹤。

「只有這個。」老人掂了掂手中的獅負。「兩顆金綠色寶石,渾圓無瑕,照得附近草叢鎏金一片,連日光都鎮得冰涼。」

「兩顆?那還有一顆……」

去哪了?問出口之前,一滴水又啪答一聲掉到我手上,在路燈照耀下反射柔和金光。我皺眉,四處揮手,卻不再感覺到雨滴。

要下雨能不能乾脆點?

「晚上他們又夢見了獅子。這回他們依照獅子帶他們看見的情景,將寶石埋在山的北面,那是最多求仙者前來修行的地方……」老人的故事繼續著。「再過了一段時間,這是最後一次的夢境。」

他們又一次夢見了獅子。──不,那不是他們的「獅子」,這幅夢境裡他們看見的是一頭貨真價實的雄獅,站在三重紫瀑上方,厚重雪白的皮毛,長鬃獵獵翻飛,出奇威嚴。

俯視他們的眼眸不再是仲夏枝頭的碧綠,而是落日冷冷的金紅。波瀾不興,內潤的光彩卻靈動遠勝一切流火飛泉,那又的確是他們的獅子,終於征服了激烈瀑流,躍升為王的獅子。

白獅帶著他們重新掘出了寶石,輕輕一舔,金綠寶石便化而為紅,與牠眼眸相等的金紅,瞳孔熒白,神采炯然。牠撥弄著寶石,忽然一躍身按倒了男人,將寶石擱在他唇上,長尾輕擺,踱到一旁坐下。

男人躺在地上看著天空,寶石歇於唇褶之上,不曾有些許顫動。那萬籟俱寂,時空皆為消解的一刻彷彿無限延展,直到動也不動的男人望著天,慢慢張開了嘴。

「……吞下去,就能成仙。」我輕聲說。

某處傳來隆隆的雷聲,喑啞而低微,暗示著暴雨將至。一輛馬車飛馳而過,駕車的男子瞥了我一眼,車窗中暗紫簾幕被風吹起一角,重又落下。

又一滴水墜落。老人的眼光不知何時從平行角度轉為仰望,我卻向下看著他掌心的寶石,最後殘存的一點綠意早就消失,和三天前初見時已是完全不同的存在。

獅子已經登場了。一陣風掠過,竟令我顫抖。

「是的,吞下去,就能成仙。」他的嗓音喑啞而低微。「醒來之後我們挖出了寶石,沙克塔吞了,但是我不敢。那麼大的石頭,冰冷又堅硬,能哽住任何人的喉頭……為什麼能毫不猶豫吞下去呢?為什麼,能放棄已經握在掌中的現世,去追索可能永遠不會成真的仙境呢?」

為什麼能輕易跨越那一道界線,為什麼能日日夜夜注視著瀑布背後的黑暗,天空彼端的虛無?

為什麼有那樣深沉的勇氣,足以吞噬一切對未來的憂慮,足以賭生命入局,甚至膽敢以未知為夢?

我抬起頭。老人持續望著上方,我聽見沉鬱的雷鳴,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幾乎就在頭頂打響。

那接連不斷的雷聲裡隱隱含著鼓勵,喜悅,還有難以抹滅的惆悵。

「四十年了。獅子背負著沙克塔離去之後,我已經獨自生存了四十年,七次見到獅負轉成紅色。」老人說。「我始終沒有吞下它。我一再聽見獅子的吼聲──但是還不行。我沒有辦法放棄人間。四十年裡,走遍山脈,越過沙漠,揚帆出海,我發誓要看過沙克塔曾提及的所有景色,這是我唯一想到的了解他的方法……」

「你成功了嗎?」我問。

「不知道。」他說。「我猜,要明白一個人的思想,終究不是憑藉外在遭遇就能完成的。」

「但是?」

「但是……」老人笑了。滿臉皺紋在他的笑意中震動,彷彿抖落堆積千年的塵埃,蒼寂的面容驟然鮮活起來。「我不怕了,小子。那一天見到你,我忽然明白,其實我早就不害怕了。」

我不解地瞪著他。

「下雨之後,你從街上走來,口袋裡露出一枝毛筆。你的手腕上染著墨汁,站立時揮動衣袖,彷彿穿著絲袍……然後你告訴我,你沒有多喜歡東方。」

我忽然懂了,老人說,你就像過去的我,我們都不敢吞下那顆升仙的寶石,任恐懼將我們綑綁原地。

可是我已經達成了,你知道嗎?就算沒有吞下獅負,我也已經克服了恐懼,你明白嗎?」他直直望向我:「在我決定離開熟悉山林,走向外面世界以追尋沙克塔足跡的時候,我就已經拋下了膽怯。我就已經征服了瀑布,看見了他凝視的那片天空……」

謝謝你,孩子。老人仰起臉,這回卻是朝我的頭頂望去。

謝謝你。他又說了一次,雷鳴轟隆,雄渾中帶著驚人的喜悅之意,爆裂開來。我握了握拳,怎麼也無法往上看。

曾經有人告訴我,我的畫有完美的色調,絕佳的平衡,卻無法動人。他說,你的畫裡有光影,然而是太過收斂而準確的光影,像是將露出海面那塊冰的每道鋒稜每片迴光都填進畫裡,卻忘了下方仍有體積千倍萬倍的冰山。

像是你不敢把自己畫進去,你害怕透露你的在意,最後你試圖隱瞞自己的恐懼。

你試圖隱瞞你的恐懼,於是你連自己的夢想一併掩蓋了,因為,親愛的薩提安啊,拒絕放手一搏的人終將失去未來⋯⋯

……那樣是不行的,就像一片沙漠阻擋在大陸中央,你就放棄旅行。

不,不對,最後一句和前面的評論是由不同人說出的,是那個世界上最了解我卻已經不在的人說的。我張開手,盯著自己的掌紋,耳中滿是空洞的風聲。

父親……你離開之後,我把自己弄成了什麼樣子?

「……是的,我要去了。」在我身邊,老人低聲說。「抱歉,讓你們等了這麼久。」

一滴水落在我掌心。溶金的,清澈的液體。

那一瞬間我想,如果獅子的眼睛會流淚,一定就是這般模樣吧。

一道冰亮電光殛落,落在札恩街十字路口的中心,霎時霜明的街景中暴雨淅瀝砸下。我抬起頭,正好看見老人將獅負舉起,燦爛虹膜映得一片熾白。

白影中依稀浮現了蒼茫的墨影,山峰,水色,淡淡的天,飛瀑流泉……

我闔眼。

再次睜眼時,雨仍熱烈,風恆漠然,洶湧的雷與飛揚的電光為城鎮易容,渲染出一層灰藍的輪廓。

只有一層灰藍的輪廓。

其餘皆留白。

我站起身,拾起帽子與書本,踏著風雨慢慢走開。
「薩提安!薩提安,快給我開門──」

「來了來了,什麼事啊?」晴朗的午後,房門忽然被砰砰敲響。我咬著筆桿,一手抓著調色盤一手打開門,咕噥著:「喲,好久不見。」

你也知道好久不見!──來人劈頭罵道,推開我進屋,把包裹丟在堆滿顏料瓶的小桌上。我關門,取下筆,走到好友身邊瞧瞧那堆雜貨。

「你怎麼知道我餓了?」除了幾件衣服,大半都是各種食物水果,還有一小瓶酒。「好幾天沒吃白麵包了。」

「你沒聽這幾天外頭的人都怎麼說的?」伊諾眼裡滿是怒火。「說你,親愛的薩提安,一個人穿著破爛的衣服坐在街口乞討,連像樣的盆子都沒有,就拿頂破帽子接錢幣!」

我差點把調色盤摔到地上。那天回到家裡我才從濕答答的帽子裡抖出幾枚銅幣,原來是這麼回事?

「所以你趕緊來接濟我?」沒急著解釋,我決定逗逗伊諾。「糟了,除了以身相許,我真無以回報。」

「閉嘴!」

伊諾似乎發覺不對,口氣緩和下來。房裡和他上次來時沒有兩樣,依舊是一張床、一副桌椅、一只書箱,凌亂的顏料和畫架佔據大部分空位。東西不多,卻也沒少些什麼;廢寢忘食了幾天,但是我的氣色不至於太差吧。

「你沒事坐在街口幹嘛?」

「取材。」

「取材就取材,為什麼要擺一頂帽──」

伊諾說著,眼光第一次落到窗邊一幅油畫上,頓時閉上了嘴。

他走過去,看著那幅畫久久沉默。

「你進步了。」

「謝謝。」我站在他身邊,把他往旁邊推推,又在畫上刷了幾筆。「但是,這大概是我最後一次畫這麼濃重的畫了吧。」

「咦?」

你知道明年春天有哪幾支商隊要出發嗎?我問他,一邊換枝筆,往調色盤裡沾了沾。

流金飛墜,翠綠暗浮,共同曳灑出畫面前端的光線。深紅漫過背景,濃烈冰冷,不知是流動的天空,抑或凝止的瀑布。
隱約的黑,隱約的灰藍,隱約的褐。此刻仍是足以湮埋手指的夜色,終有一天,能淡化成依稀不見卻永恆繚繞的雲霧吧。

最後是白。白如雷電,白如雨點,白如獅子的背影。

白如瞳孔。

凌駕諸般璀璨之上的白色瞳孔,一逕看望著,沙漠,山脈,外面的世界,未知的世界。

「知道啊,恩提絲商隊、韋諾─沙夏聯盟,還有……你問這個做什麼?」

「替他們打點工囉。」我看著畫布上凌亂的色塊。「這幅畫完成就交給你吧。幫我賣了,或許有人需要它。」

決定好下個該畫的細節,我邊說邊將筆擱在調色盤上,伸手想補些金色顏料,拿起窗臺的玻璃罐卻輕得出奇。

稍微搖晃,沒聽見流動的聲音。我倒轉罐口,透過殘餘的顏料望向窗外,棕紅玻璃籠罩下,藍天沉沉一如當時暴雨的夜空,一側頭,閃爍的陽光卻衝了進來。

「伊諾。」我維持把玻璃罐蓋在眼前的姿勢,喚了一聲。

「嗯?」

你敢吞下獅負嗎?

彷彿聽見老人的聲音與我相疊,一字一句領我說出口,就在那瞬間,我恍然領悟該如何掌握聲調的頓挫。

而伊諾的回答正如當日的我,勉力將詞尾下沉,卻仍是平平滑過。

「⋯⋯shi fu?什麼叫shi fu?」

「那是一種很難吞下的東西。」我重新握起了筆。「但是能讓你成仙……」

因此能讓你成仙。我說,伊諾仍舊一臉困惑,卻一個字也沒有多問。那天他始終站在一邊看著我畫畫,直到日光西沉,月起復又曦明之後才終於離去。


半年後,那幅〈札恩街口的獅子〉在拍賣會上喊出天價時,我正在前往東方的路上。






〈獅負.完〉
2013.04.20/07.06





南番白胡山出貓睛,多極且佳,他處不及也。古傳山有胡人,遍身俱白,素無生業,惟畜一貓,貓死埋於山中。久之,貓忽見夢焉,曰:『我已活矣,不信者可掘觀之。』及掘,貓身已化,惟得二睛,堅滑如珠,中間一道白橫搭,轉側分明,驗十二時無誤,與生不異。胡人怪之。夜又夢云,埋此於山之陰,可以受化無窮;中一顆赤色最有光者,吞之得仙。胡掘得,遂集山人置酒食為別。及吞,即有一貓如獅子,負之騰空而去。至今此山最多貓睛,一名獅負。
──《志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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