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蛻




雨水叮叮噹噹打在他身上。

滑過長草之間,泥漿黏著他的鱗片,乾涸前又裹上一層新泥。離兌在一塊岩石邊挺起身子,吐信舔舔空氣。

雨勢猛烈,他嚐到鹹苦的水氣、枯枝敗葉甜甜的腐爛氣味,也嚐到了寒冷。

「大風……」他自言自語,重新貼著地面游動。

他想起許久許久以前,那片炎熱的沼澤。長年潮溼,沒下雨時熱氣就壅塞空中,擠壓得藤蔓紛紛垂落,紋絲不動地。那時離兌是一條白底帶著黃色團紋的大蟒蛇,鱗片還不是奪目的燦金,也不會在雨水中清脆作響;那太招搖了,會嚇走獵物,而如今……

神都是虛榮的。不少神仙永遠帶著儀仗出巡,相較之下,離兌認為自己很低調了──在人間他總會把身體縮小,否則他的體型在十二神之中可是高居第二。

神都是虛榮的。

他已經成神了。

都過了幾千年,偶爾離兌還是不敢相信。


獅負


這是獅負,坐在路邊的老人攤開手掌,對我說道。

「……shi fu?」

夕陽落下不久,暗藍天邊仍泛著金光,映得石街水窪微微發亮。雨是午後下的,又急又短,雨停之後潦水滿街,馬車經過時濺起陣陣水花。

水花的形狀並不規律。有些像飛舞的箭奔射入空,有些則像仕女裙邊的蕾絲,在車輪旁拉開纖長輪廓,轉瞬墜碎。最能反射陽光的則是那些散脫邊際的圓形水珠:白色,金色,七彩,或者就映照最接近飛翔軌跡的行人衣襬。

我知道,我看得很清楚,因為雨停之後我已在此佇立了一個下午。

而積水仍未乾涸。

「貓眼石啊……」

我說,彎身觀察老人掌心渾圓的寶石。今天最美的那粒水珠落在薩拉家三小姐裙襬上,是透徹的淺青色,白芒淡淡,光暈微藍。

卻比不上這顆寶石的光彩。

目盲(下)



7

「小星,你出來一下。」

「嗯?」

晚上十一點半,應該算是深夜了,老媽居然敲了我的門。我從床上起身,把漫畫扔到床頭,披了件外套踩著脫鞋開門。

「幹嘛?」我問。

老媽神經兮兮地豎起食指用力噓了一聲,往旁邊瞄。隔壁是老哥的房間,我頓時了解了,又是哥的事情吧,九成還是跟馨姐有關的。

跟老媽走到廚房,爸也在,一邊喝熱可可一邊翻著報紙。晚餐時明明就看過了,裝什麼不關心啊。

「怎麼了?」

「晚上易嬸嬸打電話來呀,」老媽倒了一杯熱可可給我,急急地說:「你馨姐大四要去美國當交換學生,你知不知道?」

我捧著飲料眨了眨眼。老哥完全沒提起過,該不會是對遠距離沒把握才分手吧……可是大一的時候他們校區一個在南一個在北還不是撐過來了,總不會這麼遜?

「沒有。所以呢?」

「易嬸嬸想說之後要幫馨馨辦個餞別會,邀請我們參加啊……」餞別?不是大四的事嗎?還有一整個學期吧?「……然後也想打聽一下到底為什麼你哥要跟人家分手啦。」

嗯,這就對了。我聳聳肩表示不知道,一旁的老爸忽然放下報紙,一臉凝重。

目盲(上)



「我很害怕,老弟。」某天老哥突然對我說。「我覺得我快要瞎了。」

「蛤?」

剛踏進客廳就被災星逮到,我看著一反往常嬉皮笑臉、按住我肩膀沉痛發言的青年,皺起眉頭。

我的哥哥方肅日,芳齡二十一,文科死大學生。長相端正身高普通體格尚可,三週前開始單身中──是他甩馨姐還是馨姐甩他至今仍是無解的謎,交往三年多突然分手老哥卻沒什麼失戀憂鬱,真令人摸不著頭腦。

話說回來,方肅日本來就很少感到憂鬱。

老哥為人沒什麼特色,僅有的一個就夠人受的特徵,就是沒心沒肺。我明明是小他三歲的弟弟卻老是得替他收拾爛攤子,老媽常嘆:「唉,幸好沒有一時糊塗把小星拿掉,果然好心有好報,要是沒有小星,兒子要怎麼辦呀。」

小星是我方靜星,兒子指的是老哥。難不成我就不是兒子了嗎?可惡的老媽。

不提這個了。現在要解決的是老哥的被害妄想症,瞎?我左看右看都覺得他那雙眼睛正常得很,沒有混濁,沒有白翳,頂多是熬夜的血絲多了一點。

「你有沒有聽到啊?你哥說他快瞎了,你居然就蛤一聲,沒感情啊!」

「什麼沒感情,我在替你檢查眼睛好嗎?」我說。「少在那裡第三人稱。」

雪京(下)


4
過海關的時候,他看著護照上的中文名字,忽然覺得很陌生。

江容天。

好久沒聽到了,這個名字。將近十年都沒有人這麼喊過他,他已經習慣被叫作約瑟;會喊他容天的人,不是隔著遙遠的海洋,就是隔著遙遠的天空。

天空應該不遠的,那是他天天飛行的地方啊,不過再怎麼飛都到不了父母已經抵達的地方就是了。他並不如何遺憾,該去的地方總有一天會去的,該見到的人也總有再見的一天。

眼下他不就要見到睽違十年的哥哥一家人了?兩個侄子也都長大了,哥哥年年傳照片給他,但久違地跟倆小子見面,江容天還真有點緊張。

不過沒關係,他這次回來,可是帶了沒多少人能送出手的禮物。

雪京(上)


只剩最後一步,江與曆望著窗外的藍天想。飛機就完成了。

寒流來襲的聖誕夜清晨,客廳窗戶難得結了霜。朦朧白霧沿著窗框朝內延伸,只有中心的玻璃維持透明;江與曆站在窗前心不在焉地啃著三明治,一邊思考要在機身畫上什麼樣的圖案。那架模型飛機是他親手組裝,準備送給弟弟的聖誕禮物──從小聽父親轉述飛行員叔叔的故事,兄弟倆都熱愛飛行。

卡通圖案?雪人?還是甜點?他的手指在霧上隨便塗了個笑臉,正想再畫朵雲,身後傳來小小的腳步聲。

回頭一望,是小學放假,應該要繼續睡覺的弟弟。

「外面有人在跳舞耶。」小黎慢慢晃過來,抓著他的衣襬打了個呵欠。

「跳舞?誰在跳舞?」他問,看弟弟只穿著睡衣,過去把衣架上的外套拿來裹住他。小黎的身體不太好,又老是在冬天穿著單薄的衣服亂跑,令人頭痛。

「不知道。」

孔壁



夷山說,牆壞之日,他看見了鳳凰。
那幾年魯王興建宮室,召調了無數青壯到泮水之畔作工。夷山是三個月前才來的,頂下大哥的位置好讓大哥回鄉成親。
夷山也是魯人。
夷山不大識字,卻也聽過闕里的故事。
所以,挖了兩個月的土,當那個滿臉橫肉的小隊長忽然踢他一腳,要他跟旁邊十幾個青年一起去挖孔宅時,他愣住了。
「孔宅?你是說,要拆夫子的家?」
「誰讓他家擋在殿下的宮殿前,去去去,別多問。」
那可是孔宅啊,夷山默然。
最後他還是去了。故事裡周遊列國、正樂復禮,一心道正天下卻終究未成的先生也終究只是個故事,貪飲好樂的皇家子弟才是現實。

聖山


聖山仍舊靜謐。
山下的那片土地,曾是水草豐饒的綠洲,零星點綴著牧人的帳篷。後來,一支貿易商隊途經此地,決定以此為據點,行商的村莊逐漸成形,取代了放牧與農栽。
又過了幾個世紀。一場地震,讓水源悄悄改道,不再湧出泉水,村民卻沒有遷離;他們開會決定死守著家鄉,從此交易項目中,多了各處攜來的水泉。身於沙漠,卻是這段時間,人們才終於體會到缺水的難處;不過,還好,這是個富裕的轉運地,有足夠的錢吸引商隊運水。
最大的危機,卻是再後來了。遙遠之外的國度開始戰爭,截斷了主要的道路,不再供給路途中必經的驛站。村民原本想著,戰爭很快就會結束了吧?
但是五年,十年,二十年,那條熟悉的道路上始終無人前來。其他像他們一樣的轉運村落,一個一個,慢慢遷走了。
只有他們還待在這裡。
因為聖山還在這裡,靜靜望著他們。

白花(下)


ζ 

「從前,我也認識一個人類。」
又過了好久,瀾兒都沒來,天空也沒開花……沒下雨。
這天他和殿下一起看天空,詭異的深紅色,他從來沒看過這麼濃烈的天空,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殿下也認識人類?」
他驚奇地問,從來沒想過這種事情。很難想像殿下在人類身邊游動的景象,殿下的體型比瀾兒還大啊。
「我也有跟你一樣大小的時候。」殿下完全知道他在想什麼。「當時我也是紅色的幼魚……那個人類和我成了朋友。」

白花(上)


描述 : 螢幕快照 2012-08-31 上午12他喜歡看,天空一點點綻放的花朵。
不是每天都能見到那樣的景象。他沒辦法預料花開的時間,只知道,花開之前天空會變暗;本來是紅藍橙紫各種光澤,花開之前,天空會變成大片大片的灰色。
深深的灰色。
花開的時候,會綻放一朵朵白圈,有時候只有一層白圈快速往外飛開,有時候是一圈套著一圈,同心圓的美麗花瓣,一樣往外面擴散,和別朵花撞在一起就扭成奇妙的圖案。
花不一定是白色的,其實花通常都不是白色,更接近一圈圈盪漾的淡青光紋,只是他世界裡的白色都染著或深或淺的青藍,所以每次每次,他還是告訴瀾兒天空會開白花。
瀾兒沒見過天空開花。
瀾兒來的時候,天空從不開花。
他喜歡白花也喜歡瀾兒,所以這點讓他有些難過,他也把這種難過告訴了瀾兒。
瀾兒其實聽不懂他說話。

BBC SH【如果】If that happened.




Dreams are a form of fulfilling suppressed wishes.  –Sigmund Freud


他看見約翰一身西裝,伸出覆著雪白布料的手,微微向下邀請著。
他皺起眉。紳士姿態在這位軍醫身上經常出現,不招人厭煩,但他還是覺得怪異。
似乎有哪裡……不太對。
才想著,他就看到另一隻戴著薄紗手套的手輕輕疊上約翰掌心。
什麼跟什麼?他持續皺著眉往旁看,視野逐漸擴展開來。
「……婚禮?」
他發現自己佇立在一個陌生場合。
紅地毯。白紗。花瓣。兩旁的觀禮人群。手持聖經的神父。
新娘。新郎。
不知名的女人。
約翰。

BBC SH【人類學研究三篇】Anthropology.




1天氣
天氣式問候語以問句形式發出,因為需要得到回應;但重點在「互動」,不在內容。──Kate Fox, Watching the English

案件不分時刻發生。
無論平日、週末、國定假日,無論陰晴雨雪,那些煩人的事兒就是會一件一件壓上來。沒有所謂「適合犯罪」的時間、「不適合犯罪」的時間,那些只是小說家和記者的筆法罷了;永遠不曉得什麼時候會有人心血來潮,朝你捅上一刀,搶了錢包就走。
至少,葛雷格‧雷斯垂德如此認為。
確實有些時段須要加強巡防,然而這些年工作下來,他出勤的時間可能是三百六十五天、二十四小時的任何節點,沒有特別規律。
雨季不會多,下雪時不會少。就算少了,也只是訊息傳遞緩慢的錯覺。
古老公寓一樓停車場,他站在拉起的鮮黃警戒線內,審視腳邊的血跡。鑑識人員已經採樣完畢,現場沒看到屍體,只有一截斷臂,手掌不知所蹤。手下警員有的忙著聯絡局裡,有的四處拍照,甚至有個蠢蛋慌忙跑來告訴他警車沒油了。
「沒油?開出來之前沒檢查?」他保持心平氣和。「要是發生了飛車追逐,我相信犯人會停下來等你把油加滿再跑。」
「呃,長官,我……」
「還不快去!」
「是!」

BBC SH【三個最奇怪的詞】The three oddest words.




The three oddest words  - Wisława Szymborska, 1993

夏洛克從來不讀詩。
他不會承認他對知識的概念相當偏頗,就算那是事實。
夏洛克原該是不在乎那些垃圾的──畢竟是他自己選擇刪除或隔離那些資訊。然而承認這一點,怪異地,依舊像是承認他並非無所不能。
哦,不過,夏洛克本來就不是無所不能的。約翰在許多時候竊笑著想起這點;姑且不說太陽系,那是個尚未解答的問題。
是在他難得拿起純文學,夏洛克卻冷眼以對的時候。
──雖然他自己最後也沒看完。
在他感冒發燒,喃喃囈語向床旁的夏洛克要求搖籃曲的時候。
──隔天偵探帶著略微扭曲的表情嘲笑他的幼稚;以為可以扳回一城,讓他忘記自己昨天唱了什麼。
在他提及愛的時候。
──儘管他只在夢裡試過。

BBC SH【我的推理】My Deduction.





「你的朋友在生氣吧?」
「什麼?噢,不,不。他沒有生氣。」
「但是……他一直皺著眉頭?」
「放心,他心情還不錯。」約翰一邊掏錢,一邊回答不停偷瞄偵探的女店員。「皺眉只是專心在想事情……」
有事情可以想的時候,夏洛克的心情通常不會差到哪裡去,他說。


BBC SH【不是你的褓母】Not your nanny!




「既然你在廚房──哈德森太太,請給我一杯茶。」
「我不是你的管家,親愛的。」
「還有餅乾。謝謝。」
「噢,下不為例,夏洛克……」
約翰進門時,正好聽見室友與房東太太的對話,清晰穿透公寓中的空氣送入他耳中。
不必分析,他就知道此刻上演的又是那套劇本:夏洛克提出要求──哈德森太太抗議──夏洛克補充要求──哈德森太太軟化。
作為旁觀者,這種互動確實引人發噱,然而想到他通常得扮演哈德森太太的角色,事情就沒那麼有趣了,他嘆了口氣。
何況,夏洛克對他說話的語氣可沒那麼柔和。他依稀回憶起夏洛克還會對他使用「請」「麻煩」一類字眼的年代──該死,他居然用上了「年代」這種誇張字眼──覺得無比懷念,至於「對不起」,他反正從沒聽到過,沒什麼值得惆悵的。
「太好了,約翰,你回來了。你們該買茶葉囉,剛剛泡完最後一壺了。」
他踩上樓梯時,哈德森太太也下來了,向他招呼道。
「我已經買了。」他揮了揮手上的購物袋。「昨天泡茶時就發現了,我們顯然不該期待夏洛克去買,對吧?」
「哎呀,真是賢慧,約翰。」
沒有你,夏洛克可怎麼辦才好?房東太太拋下這句話,伴著如常高亢卻溫柔的笑聲離開,留他一個人愣在樓梯間,心情無比複雜。

漫天──火藥擬人



※這篇已經有一陣子了,還是放上來記錄一下。
高中畢業當年,親愛的社長Anli桑來問我有沒有稿子可以讓他當腳本,就把這篇寫完了XD 


「小弟,煙火怎麼賣?」
「基本款一盒三十,豪華一點的四十,最大盒的八十……」
我對櫃檯前掏著錢包的大叔說。一對年幼的雙胞胎兄妹站在右牆貨架旁,正不亦樂乎地把小小紙盒接連往檯上堆,頃刻間拿了十幾盒各色煙火。
啊──元宵節快要到了。開學後稍顯淡薄的年節氣息突然又濃厚起來,到咱們家雜貨店購買燈籠煙火的人絡繹不絕,一放學我就被老爸抓來看店。
「你賣得太便宜了。」
……當然,不是所有待在店裡的人都會買東西。
也有些人什麼都不買,來了就不走,而且意見滿天飛。
「──每五盒再打七折,還多送你兩個甩炮,來,弟弟,這個給你。」
我無視身後人的抗議,擅自給可愛的小兄妹打了折,把桌上商品包好交出去之後,帶著熱情笑容揮手目送父女三人離開。
「下次再來啊──」
「夏繼晴!」
嘖,果然發火了。我好整以暇地轉身,對上一張氣得有些扭曲的漂亮臉蛋。
要迎接什麼樣的指控我早有心理準備……又不是沒聽過。

「你這傢伙居然、居然……又把我便宜賣了──!」

是的,站在我跟前一身流雅中國服飾的少年,就是「煙火」。

BBC SH【墓園】Cemetery.




他站在樹下,看著遠方扶碑而立的身影。
其實不遠的。絕對距離只不過是幾步的位移,以他的步寬,頂多十三步──計入繞過其它墳塚的路程。
阻隔他們的不是物質環境,是更抽象的一些……
他抿嘴,抿回險些脫口而出的嘆息。
……一些東西。他不知該如何稱呼它們。
計劃?劇本?佈局?儘管他不願承認,他們確實將約翰當作一步棋,不是威力強大的皇后或主教,而是最前方衝鋒陷陣的士兵;倘若真能走到敵人的底線,將帶來無限可能性。
在他的人生中,約翰向來扮演著這樣的角色。也許不起眼,潛能卻極度驚人;所以,讓約翰在「夏洛克死後」繼續扮演下去,是合乎邏輯的。

BBC SH 二十字微小說



Angst(焦慮)
夏洛克會不會買到過期的牛奶?

Humor(幽默)
「生日快樂,夏洛克。殺個人給你當禮物?」

Gary Stu / Mary Sue(大眾情人)
約翰被第十個女友甩了。他絕對沒有幸災樂禍。

OOCOut of Character, 角色個性偏差)
「約翰,有你在,我怎麼會無聊?」

Sci-Fi(科幻)
他夢見炸彈爆炸,莫里亞提卻平安地走出來。

Suspense(懸念)
這個時候,原來連他都不會想起自由落體公式。

Crackfic(片段)
推理。天才。約翰。破案。謊言。約翰。墜落。約翰。

First Time(第一次)
康復那麼久之後,他的右腳又開始發疼。

Tragedy(悲劇)
他再也不必為人擔心、為人跑腿。

Death(死亡)
而那雙鮮血映豔的藍眼,仍在凝視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