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後，他患上另一種病。
他不再踏入那棟公寓，因為承受不了幾乎漫溢窗外的回憶。
那個人的嗓音還在迴盪。不必換氣就說出一連串細節和意義，指使他四處亂轉，向他抱怨、大叫、孩子一樣吵鬧。
喊著他的名字，對著他笑。
「夏洛克……」
他不再踏入那棟公寓，但他無意中發現，自己的所有路徑都經過貝克街２２１Ｂ。就算不是直接行經，也能透過層層疊疊的建築望見公寓一角。
不想看。不想再看。每一次都是徒增傷心，所以不想看。
心裡這麼說著，他的腳步卻不由自主轉向，踏上他們曾並肩走過的路面。一同留下的足跡似乎仍散發熱度，當他低頭，會看見熱氣微微暈開腳邊的影子。
接著世界就模糊了，眼睛很疼，胸口卻一片冷寂。
這城市中，又有何處不是回憶？逐漸地每一處街巷都像他們攜手奔逃的場景，每一塊地磚都有他們的烙印，他在每一間商店裡拿起手機檢查，擔心漏掉一封要求的簡訊。
他不想這麼做。真的不想。
這一天，他又來見心理治療師。
對座的女人仔細聽著他的敘述──他驚覺他已許久未注意女人與男人的區別：吸引力，尋求伴侶的企圖或其它──並不時在紙上作筆記，在他說完後沉默半晌，用筆尖輕輕點著本子。
「這是強迫症。」她說。
「什麼？」
「別擔心，強迫症並不可怕……這是一種相當常見的精神疾病，是可以治癒的。」
女人說，治癒的最好方式是不去多想，順其自然，讓癥狀自己離開。
對於處方他沒有多說什麼，只是低聲道了謝，推門出去。
順其自然？
這是他最不想要的。他站在治療師的門前，盯著門發呆半晌：門上有一塊木板，雕著手持蛇杖的神祇，那是羅馬神話中無所不能的醫療之神亞希彼斯。他的眼光停在神祇模糊的臉龐，腦中盡是無關的思緒。
──他的心疾曾一度被治癒，卻不是那女人的功勞。前來此處，只是因為他想不出別的方法……他沒有那麼聰明，也不習慣向人傾吐，再小的事都藏在心裡，何況是這麼大的禁忌。
禁忌。
關於，治好他的人已經不在了。那人的到來治好了一種病，離去時卻留下另一種，像是某種逆向而諷刺的補償。
像是在說，你不曾痊癒，因為我不曾來過，也不曾離開。
因為我是最大的謊言，我從未存在。
約翰轉身，緩緩走下門階。
召了輛計程車準備回住處，他又一次說錯了地址。等他想到糾正時，司機已經朝貝克街出發了──跟他原先目的完全相反的方向。
罷了。他嘆口氣，等會就多花點時間走回去吧，另一間超市倒是順路。
說來有趣，無論失去了多重要的人，隔天你依舊得上超市採買──尤其當你失去的是唯一一個與你分擔日常瑣事的人。
喔，不，這種說法卻把哈德森太太丟到一旁了。他發現自己在微笑。
「先生？到了。」
「啊？嗯，謝謝。」
遞出鈔票下了車，他於是又站在這扇門前。
打開門，走進去，多麼簡單又多麼複雜的一件事。他猶豫著，伸出手輕輕撫摸金屬鑄成的古典數字標誌。
簡單，因為他做過無數次。
複雜，因為如今那無數次都將變樣。
進去？
──不，還是算了，他霍然轉身，兩步跳下台階，快步走開。
離開公寓。他的腳步逐漸加快，再加快，行人紛紛向兩旁閃避。
再加快。世界又逐漸模糊。更快，還能更快。
最後他開始奔跑。
眼角看不見穿著大衣的身影。但更遠的從前也沒有。
耳邊聽不見另一個人的喘息。但更遠的從前也沒有。
手指空握住並不存在的溫度。
更遠的從前也沒有。
他曾經是一個人，現在只不過又回到一個人而已。
只不過是回到從前的日子而已。
為什麼這麼困難？
──別傻了，約翰華生，你不是夏洛克，你知道為什麼。有個聲音對他說。
想到換成夏洛克，或許會在他墳前一臉茫然傻傻站著，他就不由自主咧開嘴角，抽搐似地笑出聲。
立刻又覺得抱歉。
不是的，夏洛克會知道的。誰都可以誤解夏洛克，但他不能。
因為夏洛克最後要求他看著他。夏洛克把最後留言給了他。夏洛克天真地對他說謊，以為他真的會被騙過去。
夏洛克選擇在他眼前跳下來。
然後要他看著他。
『你是我所知道最有人性的人，夏洛克』
「不！」
他遽喘一聲，猛然止步，抬起頭。
眼前是２２１Ｂ。
他的腦中一片空白。
「怎麼啦，親愛的？我看到你在門前徘徊，才想下來找你，你就跑走了……」門開了，哈德森太太緊張地探出頭，小跑下來握住他的手。「怎麼又回來啦？忘了什麼嗎？」
「沒有。沒有。」他喘息著一手按住腰側，無力搖著頭。「沒有……我只是……沒有。」
「哦……約翰。」
他沒辦法看著哈德森太太了然於心的面孔，於是扭開頭，揮了揮手。
「沒事……哈德森太太，我走了。」
「小心點，約翰，在倫敦大街上跑步很危險的。」
我喜歡危險。他險些脫口而出。
但是危險已經跟著摯愛一起走了。
所以他只是又揮揮手，說了再見。
走到街口，他終究克制不住自己，回頭看了一眼。
哈德森太太大概是目送著他離去，那扇黑色的大門此刻才以出奇緩慢的動作，悄悄闔上。
他以為自己聽見了卡榫喀答鎖住的聲音。
闔上了。再晚再慢，終究是闔上了。
當時他也闔上了一扇門，打開了另一扇。闔上了心理治療師的門──更早以前，是阿富汗戰地的門──再和夏洛克一起打開了貝克街的門。
夏洛克治好了他；人們卻說他救回了夏洛克。他們各自殘缺，因此能造就一個整體，就是如此幸運如此萬中無一的相遇。
而今門已闔上，他的新傷再也無從療癒。
他再也無法克制自己一次又一次回來，一次又一次暈眩，一次又一次看著世界模糊，看著影子擴散消失像是不曾存在像是太陽的光芒已然遮蔽已然黑暗。
治療師說，對付強迫症最好的方式就是順其自然。
但他不想讓已發生的一切自然過去，他不想讓時間替他治療。
他想要奇蹟。
他想要有一天，再次有人和他一起拉開那道門。
他仍在等待亞希彼斯的歸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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