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盲(下)



7

「小星,你出來一下。」

「嗯?」

晚上十一點半,應該算是深夜了,老媽居然敲了我的門。我從床上起身,把漫畫扔到床頭,披了件外套踩著脫鞋開門。

「幹嘛?」我問。

老媽神經兮兮地豎起食指用力噓了一聲,往旁邊瞄。隔壁是老哥的房間,我頓時了解了,又是哥的事情吧,九成還是跟馨姐有關的。

跟老媽走到廚房,爸也在,一邊喝熱可可一邊翻著報紙。晚餐時明明就看過了,裝什麼不關心啊。

「怎麼了?」

「晚上易嬸嬸打電話來呀,」老媽倒了一杯熱可可給我,急急地說:「你馨姐大四要去美國當交換學生,你知不知道?」

我捧著飲料眨了眨眼。老哥完全沒提起過,該不會是對遠距離沒把握才分手吧……可是大一的時候他們校區一個在南一個在北還不是撐過來了,總不會這麼遜?

「沒有。所以呢?」

「易嬸嬸想說之後要幫馨馨辦個餞別會,邀請我們參加啊……」餞別?不是大四的事嗎?還有一整個學期吧?「……然後也想打聽一下到底為什麼你哥要跟人家分手啦。」

嗯,這就對了。我聳聳肩表示不知道,一旁的老爸忽然放下報紙,一臉凝重。

「你哥……沒逼人家墮胎吧?」

我嘴裡的可可全部噴出來。

「老爸!你在講三小!」幹我為什麼要在深夜十一點多跟爸媽討論我哥的那檔事啊,害我邊咳邊連鄉音都出來了:「你是知道了什麼啊!」

「沒啦。」老爸一臉無辜,從旁邊扯過餐巾紙擦桌子,老媽幫我拍背。「我想說,你們兄弟嘛,可能有什麼男人之間的對話……」

謝謝你承認我是男人,但是,沒有,沒有,沒──我停了一下。

「你們知道前天哥跑去我學校嗎?」

爸媽一致搖頭。我想了想,簡單跟他們說明了一下老哥覺得自己快瞎了這件事,但是我沒有老哥的口才也沒有阿柚的好記性,所以他們聽了我那串顛三倒四的敘述之後還是一臉茫然。老媽問我要不要叫老哥去醫院檢查眼睛,我說不用,他看精神科可能比較適合吧。

「又這樣講你哥。」老媽搖搖頭。「好啦,沒事啦,那你去睡覺吧。」

我聳聳肩,把剩下的熱可可喝完,站起來伸個懶腰。

「對了,阿柚明天要來,午餐記得砂鍋喔。」

「知道知道,你昨天講過了。」老爸說,砂鍋魚頭是他的拿手好菜:「晚安啊。」

「晚安。」

回房之後,我在床上躺了一會,睜著眼睛看天花板上老哥貼的螢光星座圖。

聽說我的名字是老哥取的。因為他名字裡有個「日」,爸媽本來決定了前一個字是「靜」之後,打算接個「月」或「雲」。好在當時小小一隻的老哥死命抓著我的腳,大喊「星星、星星」,我才沒有落得那種快要比劉芝柚還像女孩的名字。

我又看著星星幾秒,閉上眼,很快就睡著了。

隔天我醒來的時間是早上七點。這種異常的時間是因為有人把我的窗簾一口氣拉到最大害我被太陽照醒,罪魁禍首他媽的除了神經病老哥還有誰。

「幹!幹嘛啦!」我翻過身,把臉埋在枕頭裡悶悶地吼。

「起──床──跟──我──去──爬──山──」老哥用輕快到讓人很想一刀子捅過去的音調邊唱邊說。「太陽晒屁股囉──」

爬你個大頭啦,我咕噥道,試圖在光線和噪音的雙重攻擊下多睡一會。然後一隻冰冷的手鑽進被子捏了我的腰一把,我立刻清醒了。

「方肅日!你有病啊!」

「對啊,我得了不把弟弟挖起來爬山就會死的病,不想失去唯一的哥哥就快點起床唄。」老哥正氣凜然:「你同學十一點要來是吧,我們預計時間是三個小時,會不會遲回家就看你洗臉刷牙吃早餐的速度啦。」

「我不想去!」

「哦早餐我買了麥當勞,豬肉鬆餅跟雙層吉士堡,你不起床我就自己吃掉了。」

我又幹了一聲,心不甘情不願地掀開被子。

都拿到駕照三年了,老哥開車的技術還是不怎樣,據他說是走迅急險路線,實際上就是開不穩又喜歡飆很快。開車到我家附近的登山步道只要二十分鐘,我在車上解決了早餐,下車時對著冰冷的空氣打了個噴嚏。

老哥把一件外套蓋在我頭上,挑了條路開始走。

冬天的山區還是有不少綠樹,地上雜著綠、黃、褐和略紅的落葉。通常跟老哥爬山是很輕鬆的,他會走走停停還不時拿本子出來寫點句子畫個素描,有時候看到樹瘤啦鳥巢啦蟬蛻啦還會停下來當路障。

以前我老是嫌他慢,今天卻差點跟不上他的腳步。他偶爾還是會轉頭四下張望,但多數時間都悶著頭專心往上走。他挑了一條不特別陡的步道,會一路通到山巔最高處。

「欸哥。」安安靜靜走了很久,雖然有點喘,我還是憋出了句子。

「嗯?」

「是你提分手,還是馨姐提分手?」

「你為什麼這麼感興趣?」

「你是我哥耶,她應該要是我大嫂耶,我不能關心喔?」

一口氣講了這麼長的句子,我停下來喘口氣,哥回頭扔了瓶水給我,沒有回答。

我們已經走出森林,現在沿著山坡外圍走,旁邊往下可以看到漫山遍谷的樹和長長的草浪。冬天也沒枯,不曉得是什麼植物,仔細一看似乎還有小小的花。

再往前幾個迴旋就是山頂了,我看看手錶,八點三十九,不知不覺已經走了一個多小時。

我們保持靜默,一路走到山頂涼亭。我是籃球校隊,每天固定訓練,體力好是正常的,但是老哥一臉平靜真令人驚訝,他不是文弱書生嗎?還是說他上大學之後奮發圖強練體力,這麼閒?

我在涼亭長椅上坐下來,開始翻老哥的背包,果然找出一包乾糧。拿了兩片開始啃,才想問老哥要不要吃,一直站在旁邊眺望風景的老哥卻突然說了幾個字。

「入侵了。」

「啊?」我一陣錯愕,脫口而出:「外星人?還是中國?」

老哥白了我一眼,拿起水瓶悠悠啜了一口。

「現實入侵了。」停了好幾秒,他才說道。

「然後?」

我問道,老哥卻自顧自又跳了個話題;他說,我和馨其實沒有提分手,只是那晚吵了之後,自然而然就停了聯絡。我沒辦法再接她的電話,至於信箱……

「很久沒開了,不是她的關係,那天之前我就已經好一陣子沒去碰那幾個帳號,信箱、專欄、部落格都是。我沒有辦法打開它們,我甚至根本不想碰電腦,不想打開文件,不想看以前我寫過的任何東西。」

「為什麼?」

「我已經告訴過你了。」哥說。「我快要看不見了。從那天開始……從易馨說,阿日,我要去美國交換那天開始。」

我皺起眉頭。我的確不知道馨姐申請到交換生的消息,可是認識她沒多久,我們都知道她未來想要出國進修;這能有什麼影響?

「她不想去美國。一直以來,她想去的都是英國,不是美國。」老哥說,雙手抱胸看著天空。

我咦了一聲,問為什麼馨姐沒去英國。總不會是成績沒到吧?可是馨姐和不怎麼費心念書的哥不一樣,人家雙主修還年年都拿前三名,個人簡歷也總是填得滿滿的,是他們學校最出色的學生之一啊。

「她根本就沒有在志願表上填英國大學。」哥還是環著胸,仰頭往上看著。「她想去英國唸天文,卻還是填了美國的商學院,你懂這個意思嗎?」

是妥協。這是馨對現實的妥協,哥輕聲說,而我覺得很疼。

我一時沒有說話,餅乾含在嘴裡,慢慢溶化。

「你該不會是因為人家選擇實際過活就放棄她吧?」過了一會,我把嘴裡的餅乾吞下去,邊喝水邊含糊地擠出一句話。「那你真的是人渣。」

老哥搖了搖頭。

接著又沒有下文了,他自顧自看著遠方,我喝完水之後走到他旁邊一起看風景,順便探頭看了看他的側臉。

沒有表情。像這陣子常常出現的一樣,沒有表情。但我輕易就能描繪出他咧嘴的模樣;從前他常常大笑的,沒心沒肺地大笑,像是沒有任何事情能煩擾他。

就連現在,他眼底的失落都很淺很淡,不著痕跡,幾乎要被表面上那種文風不動的平靜蓋過。

我的哥哥方肅日,是一個一生平順的人。順利升學,順利戀愛,一向知道自己的興趣,也順利獲得成果。他的人生是一條穩定向上的斜線,就算偶爾有幾個抖動的波谷,也從來無法影響上揚的趨勢。

在我眼裡,在很多人眼裡,方肅日是個天才。總有一天他會出名的,總有一天他會成為此刻他仍仰望的星辰,總有一天,我的哥哥會取代它們。

老哥幾乎是我所有的壓力來源啊。那麼現在,是什麼能讓他覺得失落?                                                                                     

──現實入侵了,我想道。

哥說,現實入侵了。如果有什麼是我看得比他清楚的,也只有這一項了。

因為哥的眼睛,從來不是用來觀看我們所屬的這片風景的啊。

方肅日的眼睛,應該看的是天空,海洋,颶風,還有他所描繪的奇景。他的世界裡堅持的人總是堅持到最後,迷途的人總能找到歸宿,所有願望都是美好的,所有神明都溫柔如光。

他的世界還有神。他的世界裡還有無數的神,無數的精靈,無數仙子和妖魔,鯨魚、獨角獸和龍。

可是我們所在的地方,縱然有神,也早就拋在腦後。活著是很困難的事情啊,每天每天,一張考卷、一場輸球、一次拒絕,這些就夠占用所有心思。沒有仙子,沒有龍,救援要靠自己搶奪,一次又一次的挫敗是一定的啊。

妥協,是一定的啊。

「我從來沒有怪她,我只是……有點無力而已。」然後,哥說。「終究連馨也『長大』了,我逃不了太久的。」

是不是我們終有一天都要失去那雙眼睛?

曾經看見的所有風聲中都存在著樂曲,曾經聽聞的所有陽光中都響動著精靈。

是否終有一天要放棄唯有我們能目睹的景色,接受他們圈起的磚牆?

忽然想不起的光影,忽然想不起的旋律。忽然失去了風景,那就像瞎了一樣。

而我不能想像目盲之人是如何行走於世,哥看著我,靜靜下了結論。




8

劉芝柚抬眼看了看時鐘,目光重新回到手中的小說上。

現在是十一點半,他已經在方家的沙發上坐了二十分鐘,喝完了一杯柳橙汁。方阿姨不在家,方叔叔又拒絕讓他到廚房幫忙,他實在不曉得做什麼好,只能拿出背包裡的書來看。

知道今天方靜星的哥哥會在家,劉芝柚就帶了書來。還沒決定要不要拿出來要求簽名,方靜星平常不怎麼提他哥哥的作品,不過偶爾的言行洩漏出他覺得那些太像白日夢。

劉芝柚輕輕嘖了一聲。

標著作家易黥的幾個聯絡處都已經一陣子沒有消息,信箱不回,催稿的留言連句敷衍也沒有。搞不好今天有機會順便問問?

「啊──對不起!我就知道你到了!」

門口喀答一聲,他趕緊把書塞回背包,方靜星緊接著推門進來,竟然看著他楞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地大喊。劉芝柚站起身,剛想說什麼,目光就對上了方靜星身後的青年。

方肅日。

易黥。

這是劉芝柚第一次直接面對他。

從前他來過方家幾次,但是方肅日不是在學校,就是待在房間裡做自己的事。好幾次遇上方肅日要出門,只是漫不經心地跟他點個頭就走了,那都是劉芝柚知道他身分之前的事;知道方肅日就是易黥之後,反倒一次也沒有遇上了。

「劉芝柚?」方肅日說,出乎意料地也直視著他。

他趕緊點點頭,想了一下要怎麼稱呼。跟著方靜星叫哥哥?總覺得哪裡怪怪的,跟網路上一樣喊黥大?更詭異。

「你好。」

最後他簡潔地這麼說。方靜星已經衝回房間去了,估計是要換下濕答答的運動服,方肅日則悠閒地走過他身邊,往自己的房間前進。

「不叫黥大了?」

走過他身邊時方肅日忽然拋下一句,劉芝柚心臟差點停了,面上還是不動聲色靜靜看著方肅日。

「小K啊,我知道,你寫的信語氣和字跡都跟穿堂公布欄那篇作文一樣。」方肅日無所謂地說,腳步停也沒停,繼續朝目的地前進。「你之前也跟我說過你成績不錯,我記得。」

然後他關上了房門,留下劉芝柚楞楞地站在客廳裡。

上次跟易黥說話是什麼時候?他只和易黥在網路上交談過一晚,還是在眾多讀者七嘴八舌之間斷斷續續進行溝通;信倒是寄過幾次,有電子也有書面,易黥回了其中幾封。

那都是半年前的事情了,沒想到易黥還記得。

方靜星從房間出來之後,重新倒了一杯柳橙汁給他。這回劉芝柚堅決跟進廚房幫忙擺盤,每回來都要鬥爭一番方靜星才會讓他進廚房,難道他看起來就這麼笨拙?

總算一切都忙完之後,已經過了十二點。關在房裡的方肅日也出來了,四個人圍著桌子坐下開始午餐。

吃飯間方叔叔有一搭沒一搭地找話題,大致脫離不了他和方靜星籃球隊的賽績,或是明年要考什麼學校什麼科系;他還沒確定,方靜星當然也還沒,所以後半段話題就轉向了各個大學的優缺點評論。

方肅日偶爾也會加入對談,糾正他們三個對於這年頭大學環境的錯誤想像。劉芝柚邊吃飯邊覺得有點不現實,他最喜歡的作家居然就坐在他旁邊跟他喝著同一鍋湯,這是什麼樣的概念?

後來,有一陣子大家都專心進攻手上的魚肉,沒有人說話。吐完幾根刺的劉芝柚抬起頭來擦嘴,正好方肅日也朝他的方向看來,一下子沒注意,那句話就這麼溜出了口。

「為什麼不更新?」

方肅日一愣,明顯往旁邊看了看他弟弟。方靜星一副沒聽到的樣子低頭專心吃飯,劉芝柚也看看他,決定不管他怎麼想了,就撐著下巴盯著方肅日。

「不想寫了。」過了一會,方肅日說道,拿起飲料喝了一口。「寫不出來。你看,就連你這樣的讀者也怕被朋友發現在看我的書,還寫什麼?」

「我……」劉芝柚說了一個字,就停住了。

他不想讓方靜星知道,只是因為這種浪漫故事跟他的形象似乎不太合,小小的自尊心作祟罷了。

可是他知道方肅日想說的不只這些。方肅日是認真地說著,他所寫的故事和那些只著眼於現實的作家究竟有多大差別,而這種與社會期待的落差註定了一輩子……

──我覺得很可笑的是,作為一個觀點向來與旁人不同的異常者,卻想選擇依靠大眾評論活下去的職業。而更可笑的則是,這個職業還是你所有親戚朋友都擔心未來得接濟你的一種。

那瞬間他想起易黥角色中一位失落藝術家的自白,張口想說什麼,方肅日卻擺了擺手說,沒事,別理我。

「我只是還有些事情沒有想通,只是──」

「不當作家了嗎?」

一個清亮的女聲忽然從後面傳來,餐桌邊的四個男人一致轉頭,往門邊望去。

門邊站著一個身穿長風衣、高筒靴的短髮女孩,肩上還背著提袋。女孩的長相有點熟悉,劉芝柚皺起眉,試圖想起在哪裡見過她。

不是當面見過……不是,是在一幅畫……一幅素描上。易黥畫的,一幅題為「織女」的素描上。

「馨姐!」

身邊的方靜星喊了出來,方叔叔也站起來歡迎客人,背對門口的方肅日卻一時沒動。劉芝柚不曉得該做何反應,見女孩提袋一扔直接朝方肅日走來,於是和方靜星一同起身退到旁邊。

「那是易馨姐,我哥的女朋友。」方靜星悄悄跟他解釋,他點點頭──的確聽方靜星提起過,只是他沒能立刻把方靜星哥哥的女友和易黥的女友連在一塊。

易馨站在方肅日背後,雙手抱胸不動了。方肅日又坐著一會,沒有起身,忽然直接往後一仰,倒著臉看她。

「嗨。」

「嗨什麼啦你,大笨蛋!」易馨大叫,雙手啪一聲用力拍住方肅日的臉,開始扯他的臉頰。「你什麼都不說,我怎麼會知道你那時候在糾結什麼!」

方肅日似乎想說話,易馨又啪一聲蓋住他的嘴。

「笨蛋笨蛋笨蛋,我那時候問你會不會一直寫下去,就只是想知道你會不會一直寫下去而已!」不曉得是不是房裡回音的錯覺,她的尾音輕輕顫抖著。「不管你要當作家,還是純粹當成興趣,我只是想看你一直寫下去而已啊。」

平常什麼都懶得想,這種時候偏偏又老是想太多,易馨說,抿著嘴。方肅日倒著看了她半晌,輕輕拉開她的手。

「對不起。只是,當作家……大概真的不行了。」他低聲說。「要繼續寫嗎?但是寫下去還有什麼意義?妳知道我最討厭拖泥帶水,不能仰賴而生的夢,不如殺了它們啊。」

──不要失去夢。不能失去夢。因為現世之外那是我們僅以維生的土地,而我們生存之處,從來不只當下所踏的這片泥濘啊。

一瞬間,劉芝柚腦中閃過了這些句子。這是……他最喜歡的作家說的話,而那個人現在卻坐在他面前,閉上了雙眼。

「不要失去夢……」接著,奇蹟一般地,易馨說出了剛才閃過他腦中的句子。「這是你自己說的啊,你忘了嗎?」

「我沒忘。」方肅日沒有睜眼,輕輕往後仰著頭,靠在易馨身上。「可是這句話連我最重要的讀者,連我的愛人都沒有聽進去啊,有什麼用呢?」

一時間,四下無聲。

爐上的火不知何時滅了,連細細碎碎的水沸都消失無蹤。劉芝柚屏息,緊緊握拳時甚至害怕關節的摩擦聲打破寂靜。

然後易馨深吸了口氣,對著方肅日開始尖叫。

「大笨蛋──!你知道我填了美國的商學院,你只知道我填了美國的商學院,那你到底知不知道那間大學還有美國最好的天文系啊──!」

我沒有放棄,沒有放棄啊,但是你呢?你總是這麼極端,你寫下句子的時候,總是只看到最完美的解釋,為什麼你總是只有完全達成和完全放棄,沒有各退一步的選擇呢?

我知道現實很難懂,我知道妥協很困難,易馨說,抱著方肅日的肩膀。

「可是妥協也比放棄好,妥協之後,你還能留著你的夢啊。就算分配的時間變少了,但是,還是有達成它的機會啊。」她說,方肅日睜開眼,看著她的眼睛。「我知道不能以夢想維生很痛,但是,放棄會更痛的。你會日日夜夜後悔,後悔沒有至少把它收藏起來……」

做出一點點退讓吧,只要一點點,改變一點點就好。易馨的眼淚還是落了下來,方肅日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她,眼淚掉在他臉上,緩緩滑落。

「沒有人可以不因現實而改變。就算有,也是一種奢侈,不是常態。」他靜靜地說:「我知道,馨,我知道。我只是害怕改變之後再也不會得回那雙眼睛,只不過在其中糾纏了幾個月,我已經什麼都寫不出來了。」

我害怕的是,在我所創造的世界的邏輯裡,放棄是懦夫之舉,無法堅守原則的改變則是弱者心理。我知道妥協是多尋常的事,但過不了自己這關,說什麼也沒有用啊。堅持一向是最關鍵的鑰匙,我害怕當我無法堅持完成一個夢,就是自己放棄了那扇門,自己闔上了那雙眼……

那是無法忍受的,也是「改變」最令人痛恨的一點,「妥協」最令人痛恨的一點,方肅日說,輕輕搭住易馨的手。

不能選擇堅持的作者,有什麼資格這樣要求自己的角色?

「就算別人都改變了,你也可以不改變。」

劉芝柚在一旁聽著對話,抿著嘴半天,終於還是低聲說了。

房中的目光不約而同集中在他身上,只除了方肅日仍木著臉,看著天花板。

「因為你是易黥啊。」劉芝柚深吸了口氣。

甚至──就算你改變了,你還是沒有變啊,他說。那是老了的女子翡翠對鳳凰說的話,我們沒有忘記。

鳳凰在火裡燒煉的身軀閃爍著嶄新的光耀,但那靈魂上刻著的古老懷念的光澤,我們還能看見,我們還想看見。

「這是個不連續的宇宙,醜惡在此,美麗也在此……」

劉芝柚還沒說完,一直沉默地站在他身邊的方靜星忽然迸出了一句話,讓他瞪大了眼睛。

這是方肅日第一本書裡,一段相當關鍵的對話。但他一直以為方靜星是不看哥哥的書的,為什麼……他轉頭看方肅日,後者一樣瞪著眼睛一臉驚愕地看著弟弟,易馨的表情稍微優雅一點,但是也沒差多少。

「幹嘛啦,我有看不行喔?」看見大家的反應,方靜星耳朵都紅了。「我每一本都有看啊!但是我才不要讚美你,你已經夠囂張了!反正……這句後面我忘了,就是說什麼這世界最棒的就是只要我們願意,隨時可以中斷旅程重新出發之類的……」

又沒人說你現在不當作家以後就不可以當,又沒人說你一次只能當一種,這些話你明明自己都已經寫出來了,現在到底是在糾結個屁啊?居然要大家引你說的話來幫你,不覺得很誇張嗎?方靜星毫不留情地批評,他哥哥瞪著他,忽然坐直了身子。

他們都以為方肅日要說什麼的時候,青年卻伸出手,啪一聲打開瓦斯爐。

「快冷掉了,繼續吃飯吧。」

方肅日說。




9

──沉潛海中的黑色鯨魚,帶著一口氣緩緩下沉。氣濁之後,再次上浮,上浮,然後伴著漫天的虹光與水花長長吐一口氣,帶著潔淨的呼息往水下離去。

──在那裡我們見不到你。在那裡我們只能聽見水波微微的震動,感覺滑過腳下微乎其微的水流,而你已經自由地潛行離去。

──於是我們會在岸上等待,等你帶著流經全身、早已飽含思緒與深情的那口空氣上浮,再次綻放成天底下最燦爛的光景。

──謝謝你,易……

「易黥。」

易馨輕輕唸出了最後兩個字,以及署名:Ks

「這個小朋友真的很喜歡你耶。上星期你有幫他簽完名嗎?」

「嗯。」方肅日倒在床上,拿枕頭摀著腦袋。「別再唸了,妳是要逼我挖個洞埋進去嗎?」

「哪有,我只是想催更新啊,人家小松跟鳥窩窩的進度都停了兩個半月了。」

那種名字是誰取的啊?枕頭裡傳來朦朧不清的咕噥,易馨笑著回答:大家都這樣叫啊。

「再不寫稿就繼續唸你的讀者投書喔,我看看,下一封……」

「我警告妳,易馨,再唸下去我們就真的要分手了。」

「才不會,你還冠著我的姓呢。」

方肅日怒吼一聲,把枕頭甩到一邊跳下床。才坐到電腦前幾秒鐘,他又開始抱怨──主角姓什麼他都忘了,誰叫你們一天到晚亂取綽號?上回劇情到哪,怎麼一點印象也沒有?

「明明是你太久沒寫。」

「好吧,老實告訴妳,我,他媽的不想寫了。」

易馨才提起心吊起膽一秒左右,方肅日就自己接了下去。

「我要先寫別的,不寫不行的短篇。我想寫想到腦子快爆炸了,不要阻止我,把電腦上那幾隻松鼠拿開!」

還有我的灰色筆記本不曉得丟去哪,鯨魚那本淋到雨翻不開,另外兩本看膩了,明天去買新的吧順便買妳的新年禮物,他在易馨移開松鼠玩偶時補充。

易馨點頭答應,把松鼠拿到書櫃上擺好,走出房門倒水時眼角忽然一疼,趕緊揉了揉眼睛。

她的方肅日回來了。

像以前一樣,只是多了一種無法形容的決心,同時毫無矛盾地變得更加悠閒。她一直知道方肅日有很多奇怪而且利於社會生存的「才能」,只是沒怎麼上心發揮;雖然還不確定以後方肅日到底想選哪條路,但是,哪一種都無所謂吧。

只要他還會一直寫,一直寫,用什麼身分、什麼方式寫,根本無所謂的。

在無所限制的空間裡,什麼都能恣意成長。

而拮据的環境下仍然努力培育,仍然不會捨棄的,一定就是真正不可割捨的最重要的東西啊。

「馨姐,妳要喝咖啡嗎?」

小星從廚房裡探頭出來招呼道,緊接著和她異口同聲說了一句:好,幫你哥也倒一杯,又縮回廚房裡,害她不禁笑了出來。

這兩兄弟,有時候還真是一模一樣啊,方肅日也常常問這種必然的問題、再跟她一起回答。

「老哥的眼睛好像好了嘛。」

接過咖啡時,小星冷不防冒出一句。易馨點點頭,沒多說什麼,小星也跟著點點頭,吐了口氣。

「叫他沒事不要看太多A片啦。」小星說。

「你自己告訴他啊。」易馨說。「你還想說什麼?男子漢大丈夫,別在那裡吞吞吐吐。」

小星癟著嘴,似乎很努力要平靜地說話,最後還是飛速擠出幾個字來就轉頭去做別的事了,易馨遠遠都能看見他發紅的耳根。

「跟哥說那本書謝謝」。

終於發現啦?易馨端著咖啡邊走回房邊想。三個大章節名連起來是「方靜星」,裡頭還有個角色說話習慣和長相都跟小星一模一樣。

那時候方肅日說,「在妳之前都是這小子聽我嘮叨,雖然他聽不懂,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啦。下一本才是送給妳的」。她還沒有厚臉皮到要跟弟弟搶先後,並不以為意,只是沒想到小星過了這麼久才發現啊。

還是說,已經發現很久了,只是現在才說呢?

回房喝完咖啡,方肅日埋首鍵盤上劈哩啪啦打得飛快,只喝了兩口。易馨看看時間也晚了,約了明天十點見面就收拾背包準備離開。

「要不要送妳?」方肅日出於義務問了一聲。

「不用,你快點寫,寫完給我看。」

「拜。」

「拜。」

回家之後,她整理一些出國要用的資料檔案,不知不覺又過了七八個小時。想到要睡覺時已經凌晨兩點多了,她正打了呵欠準備上床,手機卻突然叮了一聲:您有新郵件!

哎呀呀。易馨看看手機,來件者果然是方肅日。

方肅日的信件標題一向就是文章標題,這回是……

「〈目盲〉?」她唸道。

雖然很晚了,但還是想快點看完。易馨點開郵件,一如往常,附件之外方肅日還寫了信件內文。這一欄有時候是寫給她的一段感想、抱怨或炫耀,更普遍是意旨不明的一段話。
這回是什麼呢?她滑動手機。

──想通了之後,突然那些東西又回來了,方肅日寫道。

又能看見雨水裡容納的彩虹,葉脈裡流動的琥珀。藍天,寒風,海面承載的銀河系。

又一次在這裡,陪著鯨魚洄游,讓濺散空中刺眼的陽光碎片流過指縫。

看見了現實的你並沒有失去雙眼。它們還在,它們甚至變得更加珍貴,你沒有瞎,只是獲得了另一雙眼睛啊。

這就是改變之後仍未改變。

這就是不能捨棄的部份。

這就是摯愛,將伴隨至死,永不離棄的摯愛。

「目盲⋯⋯」

易馨又唸了一次,忽然,始終沉沉懸在上方的大石煙消雲散。

不用急了,因為方肅日真的回來了,他不會再離開,不會再輕易放棄任何重要的事物。

不會的。他們將像以往一樣,並肩向前走。

──嗯,這樣的夢的話,我也看得見呢。

易馨握著手機,微笑著睡著了。



(完)












後記

一年之前我寫了這篇〈逐日〉,主旨大概是關於孤僻之人與夢想絕不放棄。

現在我又寫了一篇,內容依舊是少數者,以及不能放棄的夢想。

我說的話是一模一樣的。我說的話也已經截然不同。逐日裡有睿智的老人指引,而目盲沒有;方肅日沒有指引者,他必須自己想通,但幸運的是他身邊還有易馨、劉芝柚,有一個願意讓他吵聽他說的弟弟方靜星。

張詠然是自敘者。方肅日同樣作為主角,卻從來沒有真正「說話」,自然而然地有些細節顯得隱晦,無法明言,也永遠不會真正被說出。

這一年裡我想了很多,看了很多,默默糾結了一些事情。有些時候異常亢奮,有些時候幾乎被自己溺死。

但最後,幸好,我找到了。

看似有了一些改變,但最終仍未改變。夢沒有被放棄,從來沒有,儘管很多時候都只差一步就要銷燬一切,最後還是及時停手。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會看到這段話,大概有不少人會在看完前面一小段,發現沒有想要的亮點萌點基點時就關掉。

但是看到這裡的人,謝謝你們。無論是否認同,謝謝你們。

這篇獻給所有以夢想為終身志業的人,你們都是旅程中眩目的英雄,擁有最偉大的決心;更獻給所有將興趣暫留於興趣的人,你們擁有絲毫不遜色的勇氣與意志。

但願本心如舊,至死不改。

但願那雙眼睛永遠清澈明晰。



2013.01

2 則留言:

  1. 食用完畢,感謝~(擦嘴合十)
    容小弟先自我介紹一下,某天一個朋友丟了目盲(上)的連結給我,趁著不想唸英文的偷閒心態就來拜讀了。(可見相當的不尊敬)

    做一個簡易的總結:主角開始對自己的夢想失去信心,但是在一些貴人的引領之下,重新拾起了那個看似會餓死的目標,我想應該沒有偏差吧?

    整體來說,不錯,雖然一開始使小弟皺了皺眉,「芳齡」二字一開始我以為是暗示這個哥哥很娘炮之類的,但是最後事實證明不是,所以應該是誤用吧?

    整篇來講有點夢幻,切於現實與幻夢之間的描寫。名字的選擇......有點汗顏(乾笑),我想其實這也是作者本身心中的掙扎反映在主角身上,最後還是下定決心的吧?

    以上 很榮幸拜讀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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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P.S.看完文章感覺作者不是女生就是很陰柔的男性,不知道我猜對了嗎?XD
    小弟現在只出沒在FB上耍廢,歡迎加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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