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壁



夷山說,牆壞之日,他看見了鳳凰。
那幾年魯王興建宮室,召調了無數青壯到泮水之畔作工。夷山是三個月前才來的,頂下大哥的位置好讓大哥回鄉成親。
夷山也是魯人。
夷山不大識字,卻也聽過闕里的故事。
所以,挖了兩個月的土,當那個滿臉橫肉的小隊長忽然踢他一腳,要他跟旁邊十幾個青年一起去挖孔宅時,他愣住了。
「孔宅?你是說,要拆夫子的家?」
「誰讓他家擋在殿下的宮殿前,去去去,別多問。」
那可是孔宅啊,夷山默然。
最後他還是去了。故事裡周遊列國、正樂復禮,一心道正天下卻終究未成的先生也終究只是個故事,貪飲好樂的皇家子弟才是現實。

不曉得出於何種心思,魯王挑出來負責拆毀孔宅的,盡是些魯地出身、五官清秀的青年。夷山猜,魯王是以自己的喜好來揣度夫子了,送上幾分眼福作為某種自以為是的補償。
自以為是?
夷山被自己的用詞嚇了一跳,雖然沒人能聽見他的心聲,還是慌忙垂下眼。
負責管理他們的中年工頭站在一旁,謹慎地看著不遠處一群黑衣儒生。夷山和三十四個同伴前來拆除闕里之初,他們鬧過幾場,拆除的腳步越接近孔宅,就吵得越是厲害。陳情,上書,面見陛下,這些字眼夷山都聽熟了。
他們卻說得越來越無力。
夷山坐在水缸旁,抬手擋著盛夏艷陽,看看四周。
今早他們搬走了孔宅左側的最後一塊街磚,原本綿延交錯的巷子以孔宅為界,左邊都空蕩了。沒有房子,沒有草,光禿禿一片。現在的闕里巷只有原本一半長度,從孔宅外牆往右邊延伸。
地上沒有磚屑草灰,乾淨地就像一旁儒生的表情。太過無力,於是空洞了。
聽說那群人裡最安靜的就是孔門後裔。
「阿山,還坐著?起來喝口水,要上工了。」
同伴招呼道,夷山停下不自覺哼起的鄉調,應了一聲起身,從水缸裡舉起勺子給自己灌水。喝完他想想,又舀起一勺,從頭上淋下去,洗臉洗手把自己稍微弄乾淨點。
其他同伴看見了,有些人明顯思索了一會兒,走過來也用水洗了洗臉,最後所有人都在水缸邊站成排,等著清洗汗水泥濘的手臉。
工頭也看見了,卻沒說話,慢慢等著這些髒兮兮的小伙子整理儀容。
其實他們一大早就把街房殘墟都拆完了。工頭還讓他們拔了雜草,掃了地,找不到事做之後看看日頭,讓他們都去休息。
這一休息,就是兩個時辰。直到方才一個男人氣喘吁吁衝過來,在工頭耳邊急切地說了些什麼,工頭才面無表情地下令他們起來工作。
起來拆孔宅。
「牛娃,你剛剛聽見那傢伙跟林烏說了什麼?」夷山重新纏好包頭布,小聲問一旁的朋友。
「聽見啦。」牛娃偷偷瞥了兩手抱胸陰鬱的工頭一眼。「說是有個儒生跑到魯王殿下跟前跪,殿下氣得把人抓了,還說要親自來看咱們拆房子。」
「他還老樣子口吃麼?」夷山對那個肥胖男人說了七八次才說完的「給我好好幹」記憶猶深。
「誰曉得,你見誰轉告話時連口吃一起轉告的……」
磨蹭半日,總算眾人都把自己整理好了。工頭簡單分派了幾句,他們便散開到自己的位置──說得好聽,也不過就是站開點免得別人不小心砸到自己,拆房子哪有什麼技巧,蠻力罷了。
夷山提著鋤頭站在孔宅外牆前,看著上頭一道嶄新的白色刮痕。
那是昨天牛娃扛磚時不小心劃下的,還被工頭一個白眼瞪得垂頭喪氣不敢吱聲。現在他可是要做比刮痕還嚴重千萬倍的事了,心裡底氣不足,左右瞧瞧,同伴們也是一臉焦慮地握著錘子鏟子空等,沒人敢第一個下手。
這可是孔夫子的舊宅啊。是七十二子立廟收藏遺物的地方,是孔家後人至今仍居住其中小心維護,高祖皇帝曾經親自祭祀的夫子故居啊。
是那個走遍天下以求大同的男人的家。那位家鄉父老傳說的逸事主角,小時候聽著覺得好傻,長大了回想著還是覺得傻,卻不自覺開始佩服的先生。
夷山沒有讀過詩書,頂多聽過一兩句故鄉人人能背的夫子的話。他想不出貼切又漂亮的比喻,可是令手臂顫抖的這種感覺,就像要刻意折斷曾祖爺爺留下的煙斗一樣吧。
明明不是很貼身很要緊,不是那麼近的東西,可是就是捨不得。
他盯著那道刻痕直到出神,沒有聽見隆隆接近的大隊馬蹄聲,直到一鞭清脆地抽打在牆壁上才嚇得倒退兩步。
「等什麼?快拆啊!要是誤、誤、誤了事,本王就宰、宰了你們!」
嘶啞又油膩的嗓音,夷山只在一個月前魯王對他們訓話時聽過。令人渾身不適,高傲的語氣和不時中斷話語的口吃搭配起來,總是莫名地令人想笑。
可是他不敢笑,甚至不敢回身去看,只有悶頭提起鋤頭。才猶豫一下,第二鞭第三鞭就劈哩啪啦接連落在他身側,夷山一驚,手上的鐵具狠狠砸在磚壁上。
轟──!
天上猛地炸開一記暴雷,眾人不約而同抬頭。
下雨了。

那天晚上,夷山翻來覆去,怎麼都睡不好。
魯王還是堅持要他們拆毀了前面和左側的圍牆,進去之後,從孔宅左壁的木窗開始拆卸。
拆了精巧的木櫺,該開始沿著窗洞拆磚之時,雨勢終於大到他們難以站穩做事了。早就回到馬車上,一身乾燥爽利的魯王總算放過他們,揚言明早要來監工之後,大隊車馬浩浩蕩蕩離開。
夷山和同伴回到臨時居住的木棚中,稍微把身體弄乾,吃了乾糧和工頭不曉得哪裡弄來的熱湯然後睡覺。可是他摺疊手腳縮在自己的鋪蓋裡,一會兒彎曲左臂墊在腦袋下,一會兒又翻個身換右手,怎麼也擺不出個心平氣靜的姿勢。
心裡一直浮現那個空空的窗洞。明明只有單個,看起來卻那麼像無助的眼睛。
「娘的,不睡就滾出去,別吵。」
隔壁的同伴咕噥道,自己翻身到另一側去了。夷山僵在位子上想想,果真依言起身。
「上哪兒去?」
工頭還沒睡,盤腿坐在棚外,靠著棚柱看天空。聽到他出來,看都沒看他一眼,隨口問道。
「睡不著,走走。」
「別逃工。」
「嗯。」
他們吃晚飯時雨就停了,夜空一片清朗。夷山仰著頭走路,被路旁的雜草絆了一下,趕緊臉不紅氣不喘重新站好,偷偷回頭瞄了一眼──林烏沒看他,同伴也都還躺著。
搭棚的地方離孔宅有一段距離,不是不搭得近點,而是搭棚當時尚存的障礙物現在都拆光了。眾人似乎也不想住得離孔宅太近,林烏就沒叫他們搬棚子。
信步晃著,一邊低低哼歌,夷山還是走到了孔宅前。夫子的住宅其實沒有他想像的大,雖然比附近的民居都大了一圈,可是與他在心中畫出的規模相差甚遠。
算了吧。比大,誰的房子能大過皇帝,大過魯王?
夷山在門口停了下來。
門關著,但夷山知道裡頭沒人。本來住在這裡的孔家人被魯王硬是塞到一座替代的宅院裡,家具和夫子遺物幾乎搬空了;反正很快就要變成廢墟,沒有人會多費心力安排守衛。
他輕輕一推,門就開了。
走過大廳,轉過迴廊,大雨之後月光濕潤如水。他沒有推開其他門,見到門關著就轉彎,門開著就進去晃晃再出來,不動裡頭殘存的物品,不碰一磚一瓦。現在不碰也許有點虛偽,他幾天之內總是要毀了這裡的,不過夷山有自己的堅持。
他不想打擾。
三百多年的家族古宅,彷彿有自己的眼目口鼻足以呼吸,關照。
夷山被自己的想法弄得一陣發毛,連忙甩了甩頭。夫子正道凜然,家裡不會鬧鬼的。
走著走著竟然睏了,夷山揉揉眼睛,從中庭折返。剛才從右邊開始走,現在從左邊回去正好;只是,走一走,到了一扇半敞的門前,他又不由自主轉了進去。
空蕩蕩的窗洞,多拆下幾塊磚頭不再平整的洞緣,磚粉遍地,雨潭清亮。
是下午拆過的房間……夷山模糊地想,又抬手揉揉眼睛。
他忽然很想從窗口望出去試試。
──那麼,他就是他自己想像中的無助眼睛了?
總是那樣守著窗外人們的,數百年後終於露出的眼眸。
夷山走到窗邊,坐下來睡著了。
夢中他聽見有人在說話,他沒有睜開眼睛,卻看見白衣青衣褐衣黑衣各色紛雜的人群。
其實也不算人群。十幾個應該不算人群吧,他在夢裡想著。
「就讓他們拆了,啊?給紈褲子弟蓋宮殿?」
「夫子,夫子……」
「我守墳六年,不想看見這般結果……」
夷山在夢中覺得自己厲害。這些傢伙說的肯定不是他的方言,各有各的奇怪腔調,他竟然都聽得懂。
「……且聽我一言。」
最後,是一直保持沉默的一個削瘦褐衣男人制止了爭吵。可是他們接下來比劃著說了什麼,夷山卻又聽不懂了。
他只知道,他一直是以坐靠在牆角、半仰望的姿勢看著這些人;他們則是彼此平視,不曾將目光下移到他身上。
可是忽然,一雙眼睛與他自己的相交了。
就是那個褐衣人。
「你是劃下第一刀的人,你知道。」
知道?
人們總是這麼說,可是又有誰是真的:知,道?
夷山一時沒有回答。
「夫子會在的……我們都來了,他怎麼會不來……」焦急,瘦小的青衣少年握著拳。
那可不一定。有時候,著急的是身邊人而不是自己呢,夷山想起一直冷落著未婚妻的大哥。
「你見到夫子了嗎?」
褐衣人沒理插話的同伴,寧靜的眼眸淡淡看著夷山,又問了一次。
於是夷山舉起手,指向夢中人群之後。
他持續聽見琴聲。

其實他不是第一個傷害孔宅的人,大清早夷山提著水桶往缸裡注水時想到。
第一個是牛娃。拆宅的一天前,那傢伙不經意用磚頭在牆面狠狠落下了疤痕。
如果說刻意拆牆的第一個人是夷山,也不太對;他那時只是被魯王的鞭子嚇到,鋤頭才砍下去的。
從頭到尾刻意要拆孔宅的就只有魯王殿下。
「小子,還沒醒?」林烏的聲音,伴隨著重重拍在背上的一掌。
「啊?」
夷山一回神,發現自己把半桶水都倒出了缸外,撓撓頭趕緊到井中繼續打水。
回來時林烏依舊雙手環胸站在缸邊出神地看著什麼,夷山想到自己在孔宅裡睡了一晚,清晨才被他踹醒,心下惴惴。當時林烏沉著臉卻沒罵他,不會是現在要罵回來了吧?
話說回來,林烏叫醒他的時辰也比應當起床開工的時辰早多了,天都不算亮,不曉得林烏那時到孔宅做什麼。
總不會是為了逮他?
「呃……還不開工?」想了半天,夷山卻憋出這一句。
林烏斜眼瞄他。
「昨天心不甘情不願的,今天倒是想拆了?」
夷山乾笑,不曉得該回答什麼。
「再等會……」林烏沒說他,只是瞇著眼睛望向天空,又斜過眼,看著不遠處缺了一塊的窗洞。「……等會就上工。」
夷山也看著天空,靈犀突來地想,眼下陽光的確還不夠亮。他轉身回去打水,一邊哼起了不同於往日所唱、更加古老的調子。
其他吃完早餐的同伴陸陸續續提起工具過來,沒見工頭下令,自然也樂得不動。直到夷山獨自把大水缸注滿,所有人都在孔宅旁集合,林烏看了看天,才慢悠悠地叫他們開始工作。
夷山扛著自己的鋤頭走到窗洞邊,深吸了口氣,沒有猶豫地朝缺口用力劈下,其他人見他帶頭,也紛紛找好自己的位置工作起來。
清晨霧氣已散盡,方才繞在太陽旁邊絲絲縷縷的薄雲也消失無蹤。天色淨藍,萬里無雲,陽光熾亮金燦。
是一飛沖天的好日子。
當初建造孔宅的工匠肯定很認真,要不就是後世補修得完密。磚瓦嚴實,數百年後還是很堅固,不曉得工作了多久,夷山和同伴堪堪卸下右半牆面,順帶敲掉了一部分失去支撐的屋頂;再過去就是昨天夷山窩著睡著,內外兩牆垂直相觸的角落。
工作過程中沒有人說話,雖然四處都是敲磚卸瓦的巨響,夷山偏偏覺得四周很安靜。其他人或許有一樣的想法,牛娃停下動作抹了把汗,瞄他一眼,抿抿唇欲言又止。
「怎麼?」最後還是夷山問了。
「殿下不是說今天又來監工,怎麼沒來?」
「你想他來啊?」
「當然不想,就,怪了不是?」
夷山聳聳肩,又拉起鋤頭。
「你今天倒是做得勤。」牛娃看看他,轉開眼。「昨天不是不想幹了麼。」
夷山沒回答,只是砰一聲又敲下一塊碎磚。
他是不想。但是現在不快點,等會就不能拆了,他垂眼,想起昨天的樂聲。
想起那個布衣長鬚,面容和煦的老人。撫過琴弦的手指仍舊堅定有力,像是降生之刻便伴隨不去,一再挫敗依然不曾消泯的嚮往。
於是指尖流洩的樂音那麼美麗,像是夢中復得的夢。
那場師生的合奏,一開始非常混亂──找樂器、忘記旋律和漏拍掉音,他知道連夢境外的自己都在笑,老人提點學生的語氣中也止不住笑意。接下來,就慢慢對上了音韻,變得越來越和諧,慢慢共鳴起來。
最後夷山依稀看見了一幅畫,大殿之上美麗的女子獻舞,旋轉的光澤的絲綢,巨鼎分立殿堂兩旁,焚香裊裊。
砰咚,又一塊碎磚落下,清脆的響聲卻被他誤聽作心跳。
焚香,煙霧,雪白流動,蓋過了金紅的殿堂,又塑造出另一種金紅。夷山看見大殿歌舞漸淡漸遠,幾乎想伸手去抓的時候,曲調又轉,又轉,變得更加開闊古老。
那是什麼音樂?
那是什麼時候的音樂?
家鄉的老人說,樂啊,是很久很久以前周公譜寫的,不是夫子自己創造的。可是,如果夫子只是刪定整理,會不會很久以前的周公也只是個整理者呢?
那是什麼時候的音樂,才能如此震動人心,如此寬闊光明?
砰咚。砰咚。砰咚。一塊塊碎磚落下。一次次心跳擂鼓。
「住手!」
遠處好像傳來了叫喚,但是,真的太遠,太遠了。夷山聽不見,只是繼續砍伐著那面牆,像是砍伐著一棵巨木,將解放受困其中的仙人。
馬蹄隆隆如雷。或者,雷聲隆隆如馬蹄,從天上鋪起道路,步步接近。
是哪種都無所謂,夷山用力敲打著牆壁,不管旁邊的同伴紛紛停手,驚駭地看著他發狂般工作。
「阿山,阿山……夷山!停會,魯王來了!」
魯王來了也不行。魯王本就該來,夷山本就該繼續拆除這面牆。
夷山本就該在魯王來前拆除這面牆,只是他們的動作太慢了,所以,還差一點,還差一點。
他的動作,不自覺應和著昨晚樂的節拍,他的腦中還盤旋著裊裊煙霧。
後方魯王怒喝著,林烏難得急切地說著什麼,但是夷山無心管。
「停下來!別再拆了,不必拆了,孔宅是不可妄動的……」嘶啞又油膩,卻不再結巴的話語。「我聽見了!」
夷山只看見,裊裊煙霧逐漸泛起金光,泛起燦爛火焰的紅澤,染上了五色斑斕。
他敲下最後一鋤,終於不再是沉重的砰咚聲。
清脆的鳴響。
空心的鳴響。
破裂。
「我聽見了音樂啊!」
他看見了鳳凰。
藍天,萬里無雲,陽光燦爛熾亮,像是道路,像是指引,像是牽曳著千百年風華直上雲霄的……
「像是尾羽。」
他看見磚碎之刻倏然自壁中飛騰而出的鳳凰,金羽奪目紅羽灼熱,重疊上昨夜煙霧之終幻現高飛的祥禽。
他聽見自文明初始綿延至今的長嘯。
夷山無力理會四周人們訝異的交談,一下癱坐在地,模糊看見牛娃好奇地湊上他剛剛打穿的夾壁。
他總算完成了約定。古老樂音足以震懾愚昧的魯王,可是老人說了,不早點制止拆宅是有原因的;夷山總算在下令停工前,替他完成了目的。
夷山累得要命,卻開心地咧嘴。
「欸?是竹簡呢!上頭好像有字……」
牛娃認識的字不比他多,哪能說出什麼來。倒是老在附近徘徊的儒生們一下子湧了過來,把牛娃和其他同伴擠開,有一個儒生還被夷山的腳絆了一跤,毫不在意地起身拍拍灰又擠上前。
好像有人把能碰到的竹簡先拿了出來,人群中發出幾聲對於魯莽舉止的責怪,不過僅止於此。夷山聽見他們七嘴八舌地說著「古文」、「遺書」,還有一些奇怪的字眼,他想了想,撐著腰站起身,從儒生們後方踮著腳去看。
一看他就笑了。
滿是灰塵泥土的竹簡上,墨畫細細舒展的形狀熟悉地像鳳凰。

夷山當然不會知道,兩百餘年後的班固如何在他的名作中記述這件事。
「恭王初好治宮室,壞孔子舊宅以廣其宮,聞鐘磬琴瑟之聲,遂不敢復壞,於其壁中得古文經傳。」
他連多少人聽見了那晚的音樂都不敢肯定。林烏就是循著樂聲找到他的,工頭說,他看見夷山時,夷山周遭的雨潭都映著並不存在的風景。
金殿輝煌,歌舞昇平,白煙繚繞,鳳舞碧空。
他還看見了像是麒麟的異獸,伏在彈琴的老人身側,一群年齡不等的男子或坐或站,手中各持樂器演奏。
那些景象都是晃眼就消失了,後來抬頭一瞧夷山身邊竟然也泛起跟潭中差不多的金紅光芒,他怕夷山回不來,趕緊把他弄醒。
聽到這些,夷山覺得有些遺憾。
他終究沒聽到樂章的尾聲,如果林烏沒叫醒他,說不定他就聽完了呢。
以為會惦記一生的樂音並沒有在他腦中停留太久,每天起身,就有一點消失不見,怎麼也想不起來。
或許那樣的音樂畢竟是夢,畢竟只能在夢中彈奏吧。沒過多久,他腦中又只剩下了熟悉的家鄉曲調。
但是,夷山還記得鳳凰展翼高飛的模樣。
他還記得燦爛的日色照在竹簡上,每一個不認識的文字都有精緻的羽翼,至今依舊光亮,一點也不像數百年前的遺物。
魯王找人重建孔宅時,夷山留了下來。
毀滅是那麼輕易的,靠著蠻力就能辦到的事,修復大概要困難很多。不過沒有關係的,他想看著屋宅回復完整,也想碰碰運氣──或許重建完成那天,夫子和學生們又會高興地再彈奏一場呢。
然後,夷山要回家。
魯地本來就是學風盛行的地方,想學識字,一定沒有那麼困難的。
他想學會名字以外,更複雜的字。也許開始唸書開始研讀經義,也或許,就單純只是想讀懂那樣美麗的身姿。
他會永遠記得鳳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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