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京(下)


4
過海關的時候,他看著護照上的中文名字,忽然覺得很陌生。

江容天。

好久沒聽到了,這個名字。將近十年都沒有人這麼喊過他,他已經習慣被叫作約瑟;會喊他容天的人,不是隔著遙遠的海洋,就是隔著遙遠的天空。

天空應該不遠的,那是他天天飛行的地方啊,不過再怎麼飛都到不了父母已經抵達的地方就是了。他並不如何遺憾,該去的地方總有一天會去的,該見到的人也總有再見的一天。

眼下他不就要見到睽違十年的哥哥一家人了?兩個侄子也都長大了,哥哥年年傳照片給他,但久違地跟倆小子見面,江容天還真有點緊張。

不過沒關係,他這次回來,可是帶了沒多少人能送出手的禮物。


他帶了一座首都,一座甚至令他無法為自己到不了天堂而遺憾的美麗都城,那是飛行者的特權,而且不是每個飛行者都能獲得的特權。

很少人到過那裡。他只從前輩口中聽過幾個和他一樣的人,那時前輩是以 Hey I’ll tell you some nonsense fairytale 的口氣說的,「約瑟,我告訴你,有些飛行員飛著飛著就到了另一個國度,雪的國度」。

──艾德蒙說那是個只有首都的國家,有很多精靈之類的。會飛來飛去,不時灑點雪下來,但我們可是在平流層飛行啊,雲在我們下面,下什麼雪?所以說是 Nonsense──對了,首都,嗯,我好像知道首都在你們那裡怎麼講?

前輩用怪腔怪調的中文說了「京城」兩個字。於是從此,江容天決定叫那裡「雪京」。

說「那裡」不太正確,他從未真正見到一個地方,所見乃是時常四下飛舞的發亮的小人,在空中留下道道軌跡。大部分都只有小指長,幾乎要貼在機艙玻璃上才看得見,也有一些體型較為龐大,他看過一個幾乎有五歲孩童那麼高的傢伙。

一般精靈是白色半透明的,在雲層之上飛舞,灑下細碎猶如雪花的白粉。偶爾陽光中會見到金色的精靈,亂流中則有淡灰色的;還有七彩的,和一些偶爾才見到的稀有顏色。

所以,他從未真正見到一個國度,只是一再見到國度中的居民。或許整片天空都是他們的國度吧,這麼說來,那個叫什麼艾德蒙的人也是對的,沒有疆界的國度,所及之處皆為國都。

到了旅館,他把厚重的外套扔在床上──在國外待太久,都忘了台灣的冬天其實不怎麼冷──趕緊拉開行李箱。裡面的五隻小精靈或坐或躺,把箱裡弄得一片白。

「喂,不是說不准在我的衣服上下雪嗎!」

江容天把衣物一古腦倒出來,拎起一件褲子抖了抖,雪白粉末飄散開來,消失在空氣中。他不會真的把這東西當成「雪」,雪只是一個近似的模擬,這些微微發亮的白粉雖然冰涼,卻不令人發寒;碰到溫度會融化,但是融化後並無水跡,只有一點淡淡的光暈,很快消失。

小一飛了出來,悠然停在他肩上。精靈是不說話的,行動間有細細的鏗鏘聲,聽起來像鈴鐺,它們嬉笑時,叮噹聲就特別清脆。

譬如現在。二三四五幾隻精靈紛紛飛到他旁邊,繞著他轉。

「嗯,明天是平安夜。」江容天說。「不,這裡不會下雪。我不是帶你們去看過下面的雪了嗎?」

小四坐在他手臂上,抖了抖腳。

他認識的精靈不只這些,不過肯陪他來的還是最熟的這幾個傢伙。精靈是很膽小的,它們害怕雲層下的世界就像人類害怕地獄。

他整理行李時,四周隨著精靈的出現慢慢飄落更多白粉,被不知來源的氣流捲起,化成白色的風在房中流動。更細的粉末就成了霧氣,低低在地上翻騰。

這就是他不敢住在哥哥家的原因。要是有誰不小心開了門那就完蛋了,他帶了禮物來,可不希望在正式送出之前被……年輕人是怎麼說來著?破梗。

「好啦。我要睡覺調時差,別吵我。」江容天總算拎出睡衣換上。「剛剛指給你們看的那棟就是我哥家,你們可以去附近玩玩,別鬧得太過分被警察抓走。」

警察可是很可怕的喔?他再次恐嚇,沒理會不滿地打轉的精靈,熄了燈上床。

這次他會在台灣待上一陣子,不必急著重遊故地,這一覺就舒舒服服睡到了傍晚六點。起床之後看看房間,一片寂靜;比較大的四隻精靈不曉得上哪兒去了,只有小五見他醒來,快樂地撲到他頭上跳起踢踏舞。

邊看它用雪點組成圖像報告同伴行蹤,江容天一邊心不在焉地檢查手機,看哥哥傳了一封簡訊問他到了沒,回覆之後,很快又收到一封新簡訊。

「我這裡塞車,你要是到了我家先跟小曆自我介紹一下,不然他不認識你,不會開門。」

他看著這封簡訊想了想。

江易雲不在家。

在江家的反而是那四隻精靈,聽小五的說法它們都待了一整天了。

江易雲要他跟小曆自我介紹。

那麼,不如叫精靈們先來個盛大登場,順便送出禮物吧。



5
眼前出現了陌生人,江與曆的第一反應是把小黎抱過來護在身後,後退了幾步。

這個穿皮衣戴毛帽的男人年紀看起來不算大,頂多三十初頭,長相有種隱隱的熟悉感。他捧著瓷鍋也正打量江與曆,一隻精靈從他肩上站起來,邊跳邊轉圈沿著他的手臂來到鍋邊,突然倒掛著栽進鍋底。

「啊!」小黎從哥哥後面探出頭,尖叫了一聲。「小小掉下去了!」

「沒事,沒事。」男人說,伸出兩隻手指把精靈拎了出來,精靈的上半身沾滿南瓜濃湯,變成淡淡的金黃色。「小五比較貪吃。你是江與黎對不對?跟照片一樣可愛。」

「你是誰?」

江與曆在小黎回答之前搶先問道。最後一句話聽起來實在可疑,照片?什麼照片?這些精靈和雪肯定也是這傢伙帶來的,到底是何方神聖?

「咦,你不知道我是誰?」男人看著他,濃眉誇張地揚了起來,還皺起鼻子把臉擠成一團:「果然跟老哥說的一樣,過了十年你就忘記我了,叔叔好傷心啊。」

「……」江與曆不知道要說什麼,只是繼續瞪著他。

男人見他不說話,把鍋子放回桌上,左手扠著腰嘆了口氣。這時候江與曆才看清楚,他的胸前掛著一架小小的銅飛機項鍊,手套上也有同樣的繡像;這麼說來,有毛領的皮外套和皮手套,似乎是很典型的飛行員形象,他想想剛才男人的自稱,揚起眉。

「我是江容天,江易雲的弟弟,也就是你的親叔叔。」男人說:「你還真的一點也沒變耶,我一直以為你爸說你跟小時候一樣認真只是 exaggeration,呃……誇飾。」

「你不是在美國嗎?」

「我昨天就回來啦。你爸不會沒告訴你吧?」

背後的小黎啊了一聲。

「爸爸昨天有叫我跟哥哥說,但是我忘記了……」

沒來得及讓他問清楚這一切是怎麼回事,小黎和「叔叔」就熱絡地聊了起來。叔叔輕鬆地單手把小黎抱在胸前,問他一堆問題──學校怎麼樣?有沒有被同學欺負?上次感冒是什麼時候,身體不好有沒有多穿幾件衣服,有沒有聽哥哥的話?江與曆看著眼前的場景,忽然有些恍惚。

室內下著不冷的雪,奇特的小精靈帶著光粉飛舞,那頭的一大一小卻進行著再日常不過的對話。這種奇妙的錯置感幾乎令人頭昏,卻又異常和諧。

「哥哥,叔叔說要喝湯。」

小黎忽然轉過頭來對他說。他暈乎著去拿碗筷,聽見背後的叔叔說,啊,那麼,我來送你們聖誕禮物吧。

「小曆是不是想問,這些傢伙是哪來的?」

江與曆點點頭。

「天空。」叔叔說,一邊接過他手上的南瓜湯。「這些傢伙是從天上來的,我想想……那是我第三次正式駕駛,一趟從洛杉磯到紐約的航程。那天的天氣很好,天空很藍,我在平流層飛了大概十分鐘左右,忽然看到一點一點發亮的東西朝著機艙玻璃晃過來。」

從小父親經常轉述飛行員叔叔的故事給他們聽。大部分的時候,父親只是描述著天空之上的世界:晴朗時界線分明的藍與白,旭日與黃昏華麗的色澤,夜空星子。偶爾要閃避飛鳥,亂流則比遊樂園的任何設施驚險。

父親說的故事很美,很實際,實際地足以成為江與曆的夢想,可是叔叔自己說的故事完全不同。他看見各色精靈飛舞,沿著軌跡撒落細碎光粉。他看見凝聚成門的陽光,至今仍慶幸並懊悔著沒有穿越那道門,他看見雲海波濤躍起了難以想像的生物,也曾衝進打著雷雨的雲層,躲過閃電之端垂落巨人的手掌。

叔叔的故事很美,但分明是不可能的。若非今天這些精靈正在身上嬉戲舞蹈,江與曆無論如何也會說,這是不可能的。

「可是飛行也是不可能的。一百多年前萊特兄弟躍上雲端之前,飛行也是不可能的。」叔叔說。「聽說你也想當飛行員,所以我帶了禮物給你,小曆。我帶了天空之上的都城給你……」

歡迎來到雪京,叔叔說,打開了流理台前的窗戶。窗外原本對著隔壁大樓的牆壁,江與曆皺起眉,一陣驚人的強風卻灌了進來。

還趴在叔叔肩上的小黎探出頭往下看,興奮地大叫。

「雲!哥哥,我們飛起來了!」

剛才還纏在江與曆身上的精靈們已經消失無蹤,他急急走到窗戶邊,探頭往外看。

雲海。

外面沒有大樓,沒有建築,只有一片潔淨安寧的黑暗。他聽見穩定的沉沉的聲響在耳邊震動,節奏一貫而分明,那是他時常在夢中聽見的機翼引擎聲;他往旁邊看,沒看到機翼,只有無邊無際的黑暗,襯著下方灰紫色的雲層。

然後黑暗中遠遠地亮起了閃爍的光。細緻而燦爛,那是從來只有在課本圖片裡能見到的真正的星空,銀河是帶狀的星星集中處,像特別朦朧而清亮的霧流過夜空,像……像剛才屋內遍灑而下的光粉。

而精靈開始飛翔。

幾點星辰牽引著銀河,朝他們的方向移動。清涼的風吹進房裡,將滿地落雪捲出屋外,吹得三人頭髮亂飛,不禁瞇起眼睛。下雪了,平安夜,雲端之上竟然下雪了,精靈飛舞的鈴聲忽遠忽近,如果流星有聲音,一定也是這麼脆亮而皎潔。

這是怎麼辦到的?江與曆想問,可是不願錯過任何一秒的奇景。他努力湊近窗戶,乾脆爬上擋路的流理台,扳著窗框把身體探出去。

風,雲,星辰,天空。未來有一天他一定會得到的,但是天空的雪,天空的精靈,他還會看見嗎?還是說,這是叔叔自己的特權呢?

「雪──雪──好漂亮,叔叔,我們真的在飛嗎?」

「對啊,小黎以後想不想當飛行員?」

「可是哥哥要當飛行員,我也可以嗎?」小黎問。

「當然可以,這樣最好。」叔叔說,放輕了聲音。「這樣你們就能實現你爸和我沒有完成的夢了。」

爸爸?

江與曆驀然醒悟,一下子痛恨起自己的遲鈍。父親當然也想飛,他說著叔叔的故事時,笑得那麼開心,那麼嚮往,那麼心痛……他的胸口忽然揪了起來。

為什麼最後沒有實現呢?爸爸現在是建築師,為什麼他沒有去當飛行員呢?

「噓,來了,看好囉。」叔叔忽然說。

他們隨著叔叔的手指看向左下方,原本微微起伏的雲震盪的幅度變大了點,再大,更大,洶湧揚捲如海嘯。

一隻奇異生物忽然破雲而出,江與曆看見巨大而圓滑的身體在空中飛躍出一道弧線又落下,快得來不及看清牠的模樣。緊接著右邊雲層再次湧動,另一隻生物躍起又沉下,雲層彈起一圈柔韌的花邊;這次他看見了螺旋狀尖銳的犄角,然後再一隻,又一隻,連綿不絕地攪動整片雲海。

不知道持續了多久,一開始他還數著,很快地交錯起落、體態顏色撩亂的身影就讓他失了數算,只能目瞪口呆地望著。

有生物躍起的地方,雪總是落得更急,更快,牠們脫離雲朵與沉入雲朵的過程中,身體碰撞出相繞的異色光環。直到最後一隻生物以特別緩慢的速度躍起,滑翔過一小段距離復又落下時,他終於看見精靈們攀著牠的犄角,沿著螺旋紋咻地溜下,在牠背上跳了幾跳才離開,留下深深淺淺的光印。

每隻生物的背上都有大小不一的光暈。該不會都是它們的足跡吧,江與曆差點笑出來。

最後一隻奇異生物擺動扇形散舞的尾巴,潛入了雲堆,只留下向外擴散的漣漪。空中四處飄灑著白色光影,雪落在雲上,沒有沉積便消失了,寧靜一如不曾墜落。

一時間他們都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看著雲端之上的雪景。

Silent night, holy night, all is calm, all is bright.

叔叔忽然帶著笑意低聲哼起了「平安夜」,兄弟倆抬頭看他,窗外的精靈們慢慢停止了舞蹈,往叔叔身邊飛來。

鈴聲碎響之中,叔叔把弟弟遞給江與曆抱著,帶著手套的手往上伸,輕輕地喀砰一聲關上了窗戶。精靈沒有進來呢,江與曆想了想,沒有說出口,只是默默看著窗戶。

叮!

尖銳的鈴響劃破寂靜,是流理台下面幾乎被遺忘的烤箱。

一小時到了。



6
江易雲到家的時候,已經七點半了。

平常只要四十分鐘的路程,今天花了幾乎兩個小時,讓他不得不為台灣的交通狀況嘆息。直接往廚房走,不出所料地看見大兒子忙著做菜,弟弟則一手抱著小兒子一手擦餐桌。

「喲,你回來啦,老哥。」

弟弟先跟他打了招呼,然後忙得暈頭轉向的小曆才轉過來,和小黎異口同聲地喊了爸爸。

「對不起對不起,你們有沒有先吃?」

「有啊,我撕了你家烤雞的一隻翅膀。」江容天說:「但是你兩個兒子都堅持要等你回來才吃,剛剛濃湯都冷了只好重新熱一次,我看看……小曆還硬是多炒了幾道菜呢。」

把保溫蓋揭開之後,一家人總算能吃晚餐了。江易雲看著桌上一大一小兩鍋南瓜濃湯,有些疑惑,見兒子一臉疲倦就沒多問,可能有一鍋不小心多放了什麼東西吧。

「對了,小曆,你的通訊錄是不是登記我的手機?」一邊幫小兒子撕雞腿,一邊還要從江容天手下搶菜給大兒子吃,忙碌中的江易雲想起了剛剛接到的電話。「你有一個同學打來說他不小心拿走了你的飛機,明天會還你,說要跟你道歉。」

「道歉?」不知何故,小曆看起來一臉吃驚。

江易雲點點頭,抽空往自己嘴裡塞了一塊烤雞。小曆低著頭不曉得想些什麼,再次抬起頭時,緊繃的臉色緩和了不少,老樣子安靜地夾著食物配飯。

「你們今天怎麼都這麼安靜?講話啊,阿天,你不是最喜歡講話了。」江易雲努力讓眾人打開話匣子,第一目標當然是一向多話的弟弟。「你講點故事給他們聽吧,我常常講,不過都沒你說的好聽。」

「不用講,剛剛已經給他們看過了。」

「啊?照片嗎?」

「不是,呃……就當是錄影吧。」江容天說,轉移話題似地掏了掏口袋:「小曆,這個給你。爺爺留下的木頭飛機喔,說誰當上飛行員就給他,不過只有一架……小黎以後想要的話你再弄一架給他吧。」

「謝謝叔叔。」

木頭飛機啊……江易雲看兒子接過那個小玩具。記憶中的確有這麼個東西,堅硬溫潤的機身,滾圓的飛機頭相當可愛。小時候他和江容天還常常為了搶那架飛機而打架,但是考上大學那天江易雲把飛機推給了弟弟,之後就不常想起來了。
他把另一隻雞腿扭下來,放進小曆碗裡。

「那爸爸呢?叔叔拿了木頭飛機,你拿了什麼?」小曆忽然問他。

「我沒拿飛機,不過說到木頭做的寶物嘛……」江易雲毫不猶豫。「我有一個音樂盒,還有一個掛在嬰兒床上的旋轉木馬,都是好東西喔。」

「那個哪算啊。」小曆看起來有點失望。

「算啊,怎麼不算。」

音樂盒是你媽媽高中時跟我的定情信物,旋轉木馬是蜜月旅行的時候從法國帶回來的,還會叮叮噹噹響,你和小黎還是小嬰兒的時候,每天都躺在嬰兒床裡看著一直笑。江易雲說,我跟你媽就在床旁邊看你們,跟你們一起笑,怎麼不算寶物。

「你不想要飛機嗎?」

「想啊,不過你媽有飛機恐懼症,又很怕我考飛行員會摔死……她沒阻止我,不過我也有其他想做的事情。」江易雲覺得有點奇怪,今天兒子可真鍥而不捨。「當建築師可以蓋房子,就算老是在空中飛,還是需要一個家嘛。」

江容天邊喝湯邊嘖嘖。江易雲沒理弟弟,他倆對人生的概念天差地別也不是這兩天才知道的事。沒有人不嚮往飛行,但是能夠永遠守著那片天空的,又有幾個人呢?

或者,就這麼說吧:就算不在天空中,他們同樣飛行著。每當他展開一卷新的描圖紙,構想一幢嶄新的藍圖,都能看見筆尖在細緻的格線間飛行,航向一個前所未有的世界。江易雲第一次親手設計的作品就是眼前這棟屋子;弟弟的家在天上,他的飛機在地面,同樣是一生所寄的居處,同樣能飛翔。

晚餐後,他說服兒子先把碗盤留在水槽裡稍後處理,一家人一起到了客廳。

「禮物時間!」

江易雲宣布道,把給兒子和弟弟的禮物拿了出來。

送弟弟的是一套筆記本,他去日本出差時帶回來的,聽說是專門設計給旅行者用的。江容天當下就拆開來翻了翻,很快掏出筆在第一頁簽上了名字,看起來挺滿意,江易雲於是沒再理他。

重要的是兩個兒子,他繞回門邊,把一個紙箱搬過來,放在地毯上。

「這是給哥哥的。」接著他取出了另一個小盒子:「這是小黎的。」

打開吧打開吧,他催促道,笑嘻嘻地看著兩個兒子拆禮物。

小曆拆開了紙箱,對著箱中的飛機圖鑑系列瞪大眼睛,然後──他覺得花多少錢都值得了──衝過來抱住他,親了他的臉一下。一旁的小黎也不甘示弱地抓著木做的小小音樂盒跑過來,跳啊跳的讓他抱起來之後用力親了他一下。

「我最愛爸爸了──」

小黎大叫。小曆雖然沒說話,但也開心地立刻抽了圖鑑出來翻個不停,弄得江易雲只會嘿嘿傻笑,各親了兩個兒子一下。

給小曆的飛機圖鑑是上回去書店時看見他偷偷在翻的,給小黎的音樂盒則是和老婆那個一模一樣的複製品。原本的音樂盒被小黎不小心弄壞了,看著小黎淚汪汪地說「媽媽的盒子壞掉了」他跟著鼻酸。這孩子出生沒多久老婆就去世,江易雲總是很擔心自己照顧得不夠好,不能讓兒子快快樂樂地長大。

「放心。」不知何時站在他身邊,也看著兩個孩子撥弄聖誕禮物的弟弟拍拍他的肩膀,沒有多說什麼。「放心吧。」

他聳聳肩。轉著音樂盒讓兩對人偶開始跳舞的小黎忽然抬起頭來,看向他們。

「叔叔,飛機可以飛到媽媽住的地方嗎?」

江易雲才想找個委婉點的說法,身邊的弟弟就乾脆地搖頭說沒辦法。他瞪了弟弟一眼,小黎卻嚴肅地點點頭。

「我就知道。那,媽媽看得到精靈嗎?」

「可以吧。」江容天說。

「我以後也看得到精靈嗎?」

可以,當然可以,江容天回答。江易雲完全聽不懂他們的對話,但也沒有插嘴,就在一邊聽著。

低頭翻圖鑑的小曆偷偷朝他們看來。

「那,哥哥也以後也看得到對不對?」

小黎認真地問:我們可以一起飛,一起跳舞,一起看下雪對不對?

「對。」江容天說:「現在你看過它們,你就永遠不會再忽略它們的光芒了。因為已經得到的東西是永遠不會失去的,小黎。」

因為已經得到的東西無論如何都會繼續存在,就算以不同的模樣,不同的方法。因為已經得到的東西永遠無法遺忘,你曾見過如此美麗的夢想,如此美好的光芒,那麼你永遠都會保留著心底那一份把握。

它們是存在的,所以有能夠追求的把握,終將獲得的把握。

即使路途艱難,你們也就是那一再飛躍雲端並沉潛的獨角鯨,每次下落,都將帶著無數光燦的印記再次飛騰。即使暫時無法觸及,但你永遠都會擁有那片天空。即使暫時只是在地面仰望著,你永遠都能飛翔。

「就像我,就像你們的父親。」江容天說。

「我們……會的。」

小曆抱著弟弟,臉上慢慢揚起了不確定的微笑。小黎滿臉疑惑地在哥哥懷中仰頭看了看,又轉過來看看他倆,眨了眨眼,忽然開口大叫。

對了,這其實才是今晚最重要的事,那些夢想就放著慢慢滋養,不急的。江易雲不很清楚,卻又完全明白弟弟在說什麼,完全明白兒子承諾了什麼。

那麼他會等到那一天,看著他們在空中飛翔。江易雲也張口喊著,和弟弟、兒子們來了個大擁抱。


「聖誕快樂!」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