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盲(上)



「我很害怕,老弟。」某天老哥突然對我說。「我覺得我快要瞎了。」

「蛤?」

剛踏進客廳就被災星逮到,我看著一反往常嬉皮笑臉、按住我肩膀沉痛發言的青年,皺起眉頭。

我的哥哥方肅日,芳齡二十一,文科死大學生。長相端正身高普通體格尚可,三週前開始單身中──是他甩馨姐還是馨姐甩他至今仍是無解的謎,交往三年多突然分手老哥卻沒什麼失戀憂鬱,真令人摸不著頭腦。

話說回來,方肅日本來就很少感到憂鬱。

老哥為人沒什麼特色,僅有的一個就夠人受的特徵,就是沒心沒肺。我明明是小他三歲的弟弟卻老是得替他收拾爛攤子,老媽常嘆:「唉,幸好沒有一時糊塗把小星拿掉,果然好心有好報,要是沒有小星,兒子要怎麼辦呀。」

小星是我方靜星,兒子指的是老哥。難不成我就不是兒子了嗎?可惡的老媽。

不提這個了。現在要解決的是老哥的被害妄想症,瞎?我左看右看都覺得他那雙眼睛正常得很,沒有混濁,沒有白翳,頂多是熬夜的血絲多了一點。

「你有沒有聽到啊?你哥說他快瞎了,你居然就蛤一聲,沒感情啊!」

「什麼沒感情,我在替你檢查眼睛好嗎?」我說。「少在那裡第三人稱。」



不管三七二十一,我先把老哥拖到沙發上坐好,拿起桌上的餅乾塞在他手裡,匆匆回房間去放書包。今天是高二寒輔第一天,一放學回來就被老哥纏住了,我連制服都來不及換。看看那個不用上課的死大學生,頭頂鳥窩身穿睡衣,擺明就是睡到剛剛才起床,糜爛!

換上帽T運動褲,我走回客廳,在他旁邊坐下,順手打開電視。

老哥看了我一眼,把電視關掉。

我又打開。

他又關掉。

平常我們可以重複這個動作好幾次,但是今天他把遙控器拿去坐在屁股下了……喂!

「快點關心我啊沒心沒肺的傢伙!」他居然控訴我:「你哥我可是很擔憂自己的眼睛情況啊!」

「眼壓太高是因為你熬夜打電動,眼睛痛的話是因為A片看太多長針眼,再不然你唯一的病就是太白目。」我肯定地說。「如果是最後這個,這是慢性病,治不好,沒救了。」

老哥把啃到一半的仙貝塞進我嘴裡。我頓時說不出話,瞪了他一眼開始嚼,不吃白不吃。

「你很沒良心欸。」老哥說。

我哼哼。明明是他老是太煽情,把小事講得很嚴重,這次不曉得又想到什麼要整人了。身為方肅日的弟弟,早就應該學會在擔心之前先提防陷阱的,我只是不小心大意了一下,才會覺得他看起來真的有點茫然無措……

好吧,混蛋,不要來沉默不語這招,聒噪的人不講話特別有殺傷力你知不知道啊!

「兒子,小星,來佈置──」

在我小心翼翼地想旁敲側擊一下老哥是否終於感受到失戀的痛苦時,廚房裡的老爸召喚道。

對了,今天是老媽的生日,我們要趁她例行加班時準備一頓驚喜晚餐的。我起身往廚房跑去,老哥在沙發上伸了個懶腰,慢慢晃過來。

轉身的縫隙間我瞥見了他的表情。不是例行的亂笑,也不是若有所思,剎那間竟然是一片空白。

我沒說什麼,低下頭,開始將花束繫上老媽最喜歡的深藍色蝴蝶結。



2

肩頭忽然被推了一下。原本快睡著的我頓時睜開眼睛,往左邊看去。

坐在我旁邊的是好友劉芝柚,這個名字很娘本人很man的高個兒向來不太搭理人,更別說主動煩別人了。他很清楚國文課是我例行的瞌睡時間,沒有重要的事不會叫我──但國文課能有什麼事?我看看四周,老師照樣上課,同學照樣自己忙自己的,一片平和。

「外面。」劉芝柚見我看他,抬起下巴指指窗外。「你哥吧。」

我往外看。

不用費什麼力氣找人,方肅日就抱著胸靠在走廊另一邊,逆著陽光對我露出一口白牙,還活潑地揮了揮手。

……嗚哇。在家裡還不夠嗎,居然跑到學校來搗亂?

好像嫌自己不夠煩一樣,老哥忽然站直了,走到我們教室前面對老師招招手。我和哥讀的是同所高中,國文老師似乎也認識他,直接叫出了他的名字,親切地跟他哈啦一會,問他有什麼事。

「家裡有點事情,可以借用我弟弟一下嗎?」老哥說。

「出什麼事了?」我警覺地脫口而出。

「去吧去吧。」老師慢了兩秒才補上,我已經站起來往外走了。

出了教室,老哥一馬當先往前走,我快步跟上,連續問了好幾次「家裡怎麼了」「老爸怎麼了嗎」「還是老媽」,這混蛋硬是不回答,一邊哼著鐘樓怪人主題曲,途中還若有所思地說,你果然也沒在上國文課的啊。

「國文課有什麼好上啦!」我不耐煩地說。「我理科的耶!國文過就好啦。」

「劉芝柚是不是成績很好?」

……為什麼話題突然跳到這裡?對啦對啦我不耐煩地告訴他,阿柚上次段考又是組排名前三,因為太理所當然,我幾乎忘了。

老哥哦了一聲,聳聳肩,往右轉進另一條通往實驗室的走廊。

這堂課正好四間實驗室都空著。走廊上空蕩蕩的,只有冬風吹進來的幾片落葉在地上飄動……我唉地嘆了口氣。

哥果然看著落葉,慢下了腳步。

我等著他像平常一樣說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聯想,他卻沒有說話,稍微停頓一會之後繼續向前走。

每間實驗室大概都有一般教室的一點五倍大,所以這條橫在兩棟建築之間的空中走廊有六間教室,也就是一棟樓的橫寬。我們學校班級數不算多,各班學生人數也少,規模照理說要比附近的公立高中小一些,實際校地卻更大一點。換算一下就知道,學校大小與人口的比例相當寬鬆。

好處是教室大、操場大、游泳池也大,壞處是辦個事要走很遠,行政部門可是在校地另一端啊。我一邊胡思亂想一邊跟著老哥不緊不徐地往前走,突然發現自己忘了一件事。

「喂!家裡到底怎樣啦?」注意力不小心就被轉移了,老哥的特異功能之一。

「沒怎樣,我只是突然想來學校晃晃而已,找個理由把你弄出來。」老哥漫不在乎地說。

「……」我一時間說不出話。這個混蛋!我剛剛睡覺睡到一半啊!但是這種抱怨說出來只會顯得我跟他半斤八兩!

搖搖頭,我嘆了口氣,就陪他一下好了,這個寒假他雖然都在家裡,但是我要忙社團又要跟阿柚約球,沒什麼時間搞兄弟對談。

這麼說來,我其實不知道他回家以後都幹了些什麼。他是學期末跟馨姐分手的,爸媽怕影響他心情於是禁止談論這類話題,除此之外……我皺起眉頭。

老哥都做了些什麼?以前他回家我也不常看見他的,他老是關在房裡用電腦或是拿著筆記本寫寫畫畫,但我們還是抓得出時間東吵西吵,或是聽他對著再普通不過的景象說出一些一點也不普通的話。

這個寒假呢?我想不起來。最近我常常看見他,但是那些奇怪的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感想……

我好像一句也沒聽見。

我一句也沒聽見。

我抬起頭,想問他些什麼,卻找不到措詞。引領心得一向是他負責的,我不確定自己在想什麼的時候,都是他負責提出一大堆選擇給我的。

哥沒有停下腳步,忽然轉身推開生物實驗室的門,走了進去。




3

將近下課時,劉芝柚忽然停下抄寫板書的筆,往窗外看了一眼。

七分鐘前,他的好友方靜星和哥哥一起離開,就沒有回來了。

還有兩堂課才放學,但是方靜星大概不會再回來。劉芝柚把最後三個字寫完,放下筆,從抽屜裡拉出一本小說。

該不該請作者簽名?他看著封皮上淺淺的印刷字體。他已經猶豫一年半了,自從發現自己相當喜愛的一位網路作家是好友的哥哥之後,他就陷入了得到作者簽名和被好友發現自己喜歡這種浪漫幻想作品的掙扎之中。

他已經猶豫一年半了。劉芝柚的指尖停在封皮半沉潛的黑色鯨魚背上。

那個作家的專欄已經有兩個月沒更新了。




4

「我是在這裡遇到易馨的。」

我緊張地站在窗邊往外看。實驗室照理說未經申請禁止進入,但是不曉得哪個粗心的傢伙忘了鎖門,哥一推就開了。好在他沒去碰櫃子裡的化學藥劑,不然我死也得把他弄出去,這個文組的白痴根本不知道自己摸的是啥啊。

在裡頭待了幾分鐘,我正想問他要走了沒,哥卻忽然慢悠悠地迸出一句。

一心?
我呆了一下,才想到易馨是馨姐的全名。上次聽到這個名字不曉得是什麼時候了,我喊馨姐,爸媽喊馨馨,哥好像是喊一個字吧,小馨的話會跟我的名字重複,沒有人這樣叫。

「你們那時候好像還是男女分班喔?」

嗯,哥點頭。那時候地樓是男生班天樓是女生班,才過三屆而已,兩棟樓的配置已經完全不一樣了。

「一邊是天一邊是地,所以,我們都叫這條走廊『天梯』。那時候我跟易馨交往,」老哥說,明明應該是甜蜜的事情,他卻說得一點感情也沒有。「我這邊就老是笑,仙女下凡了,仙女下凡了。」

而天樓那邊說,方肅日,你果然是太陽。太陽是我們這邊的,比其他男生近多了,難怪易馨會看上你。老哥淡淡地說,又解釋:其實那時候在交往的也不只他們,只是關係這麼公開的好像只有他們這一對。

我回想了一下。當年我國二,除了我對哥哥居然交得到這麼漂亮的女朋友表示憤慨之外,其他家人的確沒有反對的意思;馨姐的家人還常常來我家泡茶,後來發現我爸和易叔叔曾經在同一間公司工作過,關係更親近了。

哥和馨姐上了同一所大學的不同科系,在今年初老哥突然投了個分手炸彈之前,爸媽一直是把馨姐當未來媳婦看的。

「你們到底為什麼要分手?」

看看氣氛,算算時機,我問了一句。錯過現在這可能就要成為永遠的謎了,我還是希望馨姐可以當我未來的大嫂啊。爸媽估計也是這麼想的,所以沒有逼問老哥過程,希望他們想開了重新在一起吧。

哥戳了手邊的複式顯微鏡一下,開始亂轉調節輪。

幹,這種時候少給我裝羞澀。我忍住這句話,等了一會,他卻回答了完全不同的句子。

「我想我真的快瞎了。」

「我都沒有被你們閃瞎,你瞎什麼啦!」這種時候又跳針,我氣得大叫。「你的眼睛沒事!很好!昨天晚上我不是幫你拿視力表測了,還是一點二啊!」

這傢伙長年埋首書堆視力卻一直沒有下降,讓我非常不解。我只是偶爾晚上打個電動,一個暑假就從一點二掉到零點九,嚇得我從此戒了電玩。

哥把調節輪扭到底,又往反方向轉,顯微鏡慢慢變高。又一次轉到底,我的耐心也差不多用完時,他總算自己停了下來,轉身靠在長長的實驗桌上,抱胸看著我。

「我已經很久沒有夢見鯨魚了,」哥說。「很久。久得像是重新活了一次。」

我快瞎了,你不懂嗎?不,你一定懂,任何人都懂,就算再不敏銳你們都懂。

他忽然一口氣說了一大堆話,我閉著嘴,好像看見從前的那個說很多寫很多想很多,而不是最近總是沉默的哥哥。

他說,你們都懂,看著彩虹的時候你不只看見彩虹,聽著雨聲時你不只聽見雨聲,觸摸草地然後捧起纖維素和礦物質之外更多的東西,你一定懂。那些什麼美,什麼感動,什麼讓你在聽到一首歌時覺得心疼,就是那種東西,誰都有的,而我,我擁有的一向比你們更多。

可是我快瞎了。我快要看不見了。我看見落葉,看見漣漪,腦中卻一片空白。我看著藍天卻說不出任何話。我看見女孩牽著黃金獵犬走過路邊,我看見男人背著年邁的母親去醫院,卻什麼也想不起來。

七色的鳥不在桌邊跳躍,池塘裡沒有水妖,樹叢中沒有獨角獸。好多字在紙上排列,我翻過許多典故,卻畫不出任何過往的血肉,無法排演那些曾經只被我一人看見的細節。

我很久沒有夢見鯨魚了。我很久沒有聽見海水潑濺的聲音,沒有被水珠反射的陽光刺痛眼睛,我睜眼之前和之後都是一片黑暗。

我失去我的名字,我失去了太陽。

我看不見了。

那就和死亡一樣。




5

易馨按動滑鼠關掉了學校網頁,也關掉剛剛拿到的書卷獎。
這是第五次。她下意識想拿起電話撥給男友,卻猛然發覺她已經恢復單身。

但手機桌面依舊是那傢伙寫的幾行字:「千千萬萬年,他們從銀河系之外俯望此地。你希望被如何看見?你希望被誰看見?那就是你該完成的事。那就是你想成為的人。那就是神。」

不是特別寫給她的。字體是規正的新細明體,那是一本書的文案,於是文字後方還有淺淺銀紫的星辰背景。

那是方肅日第一次完成的書,他把第一本送給易馨,易馨就拍下了封底。過了兩年,她換了手機,卻始終用著一樣的桌布;方肅日建議過她改拍黑色鯨魚,那是他最喜歡的一本,易馨用了兩天就換回這一張。

還是這張的紀念價值比較大。她喜歡那句充滿方肅日獨有專斷語氣的「那就是神」,喜歡銀河系──那是她唸天文的原因──也喜歡第一次的第一次。

她的愛人,寫了好多好多她恐怕一輩子都不能想像的文字。她知道他有一天一定會出名的,她要留著他的原點,第一本書的第一本書。

她還想陪他走到終點。那是多幸運的事啊,在多少人很快就破滅很快就離別的莽撞青澀的高中,他們撐了過來;在眼花撩亂那麼多美貌姿容忽然解放了自由了的大學,他們撐了過來。

他們真的撐了過來。

方肅日和她都有一些追求者,可是他們從未變心,有時候易馨覺得方肅日在開口要求交往的那一天,其實就是許下了相守至死的諾言。那個人確實會這麼做的,寫過的那麼多愛侶裡,他最喜歡的是從襁褓至愛人老死依舊為她守著墓的那隻玉色鳳凰。

那麼,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

易馨沒有哭。

今天晚上她沒有哭的心情,昨天,前天,上星期,上上星期,上上上星期……她大概已經把這二十年的份都哭完了氣完了哀悼完了。

她深呼吸了一口氣,翻開記事本。今年的本子才剛開始一個多月,她把去年的也拿出來,仔仔細細翻著一天不漏的紀錄。

方肅日不寫記事本,他有很多筆記本,每次都是隨便拎一本記下靈感。他也不寫日記,他一次寫的字數都超過好幾天日記的份量,不過他知道易馨會寫,所以大節日總是會買本子送她;他沒想過易馨其實只需要一本或兩本,在他的概念裡,能寫東西的地方還是多多益善。

那就正好,多了本子,易馨於是偷偷留了一本專門用來寫他。封面是藍色的海豚,因為方肅日自己有同一系列的,是一條黑色的鯨魚──又是黑色鯨魚。那也是易馨提到他時常用的代稱。

一翻開就看見第一頁寫著斗大的幾個字:「鯨魚大笨蛋」和一排驚嘆號,易馨忍不住微笑,眼睛差點又紅了,趕快眨了幾眨憋回去。那次吵架是去年五月的事吧,那時候……

那時候方肅日還像平常一樣。常常看著路邊的雜草或是櫥窗上的汙漬出神,然後掏出筆記本匆匆寫下幾行字,拒絕讓她看;過幾天再把新打好的稿子寄到她的信箱,順便附上這是哪月哪天在哪裡看到的哪個東西,裝成約會記錄。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方肅日忽然不寫了?忽然之間就不再記錄,看著什麼發呆了一陣子之後會開始搖頭又搖頭,然後心情變得很差,然後……

易馨搖搖頭。

那一定不是忽然之間的事情。

她是知道方肅日的,就算那一天他淡淡地說「我突然覺得累了」,就算那天開始他忽然就不接她的電話,就算從此他不再回復任何一封信件或簡訊。

可是一定有個遠因。去年八月吧,還是九月?大三新學期開始以後,他就漸漸變了。

方肅日,雖然名字裡有個「肅」,可是一向不是個嚴肅的人。他也許不算常笑,卻總是活得很輕盈,易馨剛認識他的時候就知道了,這個人看世界的方式,就像他的眼睛結構天生不同於任何凡人。就像一個不透明的陶瓷杯子,旁人看見杯身圖樣,他看見杯中液體;就像一個透明玻璃杯,旁人看見杯中液體,他卻看見杯身上依稀彷彿並不存在的圖樣。

小星總是嫌哥哥沒心沒肺,就是因為這樣吧。方肅日總是……活得那麼輕易,那麼自然,那麼像個沒有煩惱的孩子。或許,他的眼睛就是那雙旁人都在成長中漸漸失去的孩童的眼眸,還看得見精靈與妖怪,看不見現實的破碎和卑劣,和一而再再而三的不得不妥協。

易馨的手指在十一月四日停下。她看見自己用滿滿的紅、橘、黃字寫了一整頁的慶賀宣言。

那是學校公布交換學生名單的日子,她也在上面,大四一整年到美國當交換學生。

獨獨這一天,她漏寫了方肅日的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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