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京(上)


只剩最後一步,江與曆望著窗外的藍天想。飛機就完成了。

寒流來襲的聖誕夜清晨,客廳窗戶難得結了霜。朦朧白霧沿著窗框朝內延伸,只有中心的玻璃維持透明;江與曆站在窗前心不在焉地啃著三明治,一邊思考要在機身畫上什麼樣的圖案。那架模型飛機是他親手組裝,準備送給弟弟的聖誕禮物──從小聽父親轉述飛行員叔叔的故事,兄弟倆都熱愛飛行。

卡通圖案?雪人?還是甜點?他的手指在霧上隨便塗了個笑臉,正想再畫朵雲,身後傳來小小的腳步聲。

回頭一望,是小學放假,應該要繼續睡覺的弟弟。

「外面有人在跳舞耶。」小黎慢慢晃過來,抓著他的衣襬打了個呵欠。

「跳舞?誰在跳舞?」他問,看弟弟只穿著睡衣,過去把衣架上的外套拿來裹住他。小黎的身體不太好,又老是在冬天穿著單薄的衣服亂跑,令人頭痛。

「不知道。」


小黎把手臂穿進袖子,又揉了揉眼睛,打著呵欠說:窗戶上面有人在跳舞啊,叮叮叮,噹噹噹,好吵喔。

窗戶上面?江與曆抬起眉。他家是獨棟三層透天,兄弟倆的房間都在三樓,能有誰在上面跳舞?

大概是做夢吧。他把一臉愛睏的弟弟送回房間,蓋好被子拍了拍,走到窗邊查看。窗戶鎖得好好的,推開窗,外頭也沒掛著什麼奇怪的東西,只是玻璃同樣結了薄霜。

「我要去上課了,早餐自己倒麥片牛奶。」他離開房間前說:「午餐爸爸放在微波爐裡了,自己會熱吧?」

那團被子蠕動了一下,發出悶悶的答應聲,於是他輕輕關上了門。

關門的同時,除了木門扣上門框的喀砰聲,他依稀聽見了細細的銅鈴叮噹。豎起耳朵貼在門上仔細一聽,又是一片寂靜。

肯定是錯覺,江與曆沒多想,算算時間背起書包下樓,校車正好駛近。在車上顛頗著準備今天的小考,他的視線卻不時滑離課本,在空中飄晃;他忽然想到,小黎喜歡飛機是為了能飛到母親所在的地方,應該試著畫個全家福的。

「喂,班長。」早上通常大家都在補眠,後方的同學卻忽然拍了他。江與曆扭頭正要回應,坐在前面的另一個同學反身趴在椅背上,也跟他說話:「班長,聖誕節到了,又準備收一堆禮物啦?」

唉,來了。江與曆默默在心裡嘆了口氣。附近幾個男生朝他看來,他沒回答,反正這些人根本沒想聽他說話,只是找個機會酸酸他罷了;男孩的嫉妒也是相當可怕的,特別是在情人節與聖誕節前後。

「傳授一下啦,班長,你到底都幹了什麼啊?」

「不用問了,班長之前就說他沒幹嘛,就長了張小白臉啊。」

江與曆忍住翻白眼的衝動。幸好為了不吵醒車廂前端的女孩,幾人的音量都壓得很低,說幾句見他不回應,覺得無趣就轉開了。

進了教室,迎接他的果然還是滿桌禮物和同學敵視的眼光。把桌面整理好,江與曆正打算把飛機拿出來並將東西收進抽屜,伸手一摸,心頓時涼了半截。

模型飛機,連同包裝盒一起不見了。

「怎麼辦呢……」

這一天幾乎都耗在四處尋找飛機上。翻遍所有可能遺落的地方,問了警衛昨晚是否有人進過教室,甚至在主持班會時公器私用地問了班上;回應他的只是一片平板的眼神,沒有其他人掉東西,想來不是外賊。

收拾好書包離開教室,家裡一向在平安夜吃大餐,父親昨晚就準備了一堆食材要他先處理,所以不待第九節唸書了,反正也沒心情。傍晚的校車吵吵嚷嚷,人人興奮談論的都是聖誕計畫,江與曆則靠在車窗上懊惱地想著小黎的禮物該怎麼處理。

早上收到的大半是甜食,只好先借來擋擋,找時間再去買一架模型來當新年禮物了……先不買飛機圖鑑的話,應該還有點錢吧。

到了家,他準備拿出鑰匙,門卻搶先一步打開。小黎穿著運動服和外套,精神奕奕地打個招呼,搶走他手上的提袋。

「薑餅人!巧克力!」小黎歡呼。

「拿去吃吧,給你的。」

拿書包回房間去放的時候,小黎一路小跑著跟上樓。通常餅乾比哥哥的吸引力還大才對,江與曆低頭問他怎麼了。

「我要拿回房間吃啊。」

小黎理所當然地回答。果然自作多情了,江與曆揉揉弟弟的短髮,他甩甩頭跑回隔壁自己房間去,緊緊關上門。

換下制服之後江與曆先把作業拿出來放在桌上,順便把明天的課本從書櫃裡拿出來,腦袋裡一邊要回想著南瓜濃湯的作法,有點忙,小黎推開門叫了兩聲他才聽見。

「哥哥,你要不要看跳舞?」

「啊?」

「跳舞啊,跳舞。」小黎不解地看著他。「早上我有跟你講啊,有人在跳舞,後來就進來跳了。」

江與曆腦子嗡了一聲。

不是吧,放陌生人進來?他沒來得及說什麼,匆匆走出門,小黎要伸手開自己的房門時卻被他拉過來擋在身後。門下透出的燈光中沒有看見陰影,江與曆把耳朵貼在門板上,沒有聽見人走動或呼吸的聲音,沒有聽見……

鈴聲。

他聽見了鈴聲。

輕輕細細,彷彿依著旋律轉動,一瞬間讓他想起了上方不停旋轉的金色木馬。

江與曆推開門。

「啊,不見了。」小黎說。

門裡只有小黎房間普通的景象,沒有跳舞的人,也沒有其他奇怪的東西。

「什麼不見了?」

「跳舞的人啊,小小的白白的,剛剛還在床上。」小黎跑到床邊。「我剛剛跟他們說可以吃餅乾,巧克力是我的,然後……啊,他們沒吃。」

江與曆沒忍住,嘆了口氣。床上的薑餅人還包裝得整整齊齊,連撕開的痕跡都沒有,該不會又是小黎的幻想故事吧。

「等一下我要煮濃湯,然後爸爸回來會弄烤雞喔。」他說,一邊幫弟弟把床上的食物收起來。「你待會再下來吧,以後別把餅乾放在床上,下面都是餅乾屑……」

還沒說完,他就住了口。

手上的薑餅人還包裝得整整齊齊,連撕開的痕跡都沒有。
這些餅乾屑是哪來的?



2
江易雲搥了方向盤一下,皺起眉。

他今晚應該早點下班的,偏偏臨走前又被上司逮到,多做了一份簡報才放他離開。多虧這半小時的耽誤,他現在被困在尖峰時刻的車陣裡了。

只好叫兒子先把烤雞的醃料塗一塗,江易雲看錶,可能還得先教他把雞放進去烤。

不過小曆這麼聰明,烤雞這點小事當然沒問題,把腦袋用在這裡還嫌浪費了。他長子的天賦除了數理,還有強大的立體空間感與方向感,和江易雲的弟弟一樣。

當年他弟弟航空機械唸一唸乾脆跑去考了飛行員,現在自家兒子好像也想走這條路,江易雲想想自己的弟弟,再想想兒子,不禁嘆息。弟弟是那種不受拘束的小天才,兒子也聰明,可是個性認真又固執,跟他叔叔完全相反,不曉得怎麼會想往同一個方向去。

其實,真的不知道嗎?

「六點半……」江易雲自言自語,望向車窗上方懸著的天空。

深冬了,天黑得早,頭頂一絲僅存的橘紅晚霞往外漸漸漫成了紫藍色調。那片絢爛深沈的光彩之後藏著什麼?盤捲飛旋的雲氣之後,藏著什麼?

誰不想知道?

誰不想飛?

千萬年後,人類才終於有了翅膀。誰不想成為揮動翅膀的那個人,成為最前方的以己身雙眼為鵬鳥注視天空的那個人?
手機忽然嗡嗡震了兩下。江易雲一邊放鬆煞車前進了微乎其微的十公分,一邊看看螢幕。

「我早就到了」。

只有簡短五字的簡訊,回應他一小時前發出的問候。在國外當私人飛行員的弟弟昨天回國,江易雲問他要不要來家裡吃飯;如今他們也是孤兒了,只剩下彼此,他還有兩個可愛的兒子,沒有結婚的弟弟卻是真的孑然一人。

十年沒見了,江易雲想。不曉得小曆還認不認得叔叔啊。



3
江與曆把塗滿醃料的雞架在烤盤上,小心翼翼推進烤箱裡,蓋上蓋子。把小黎床上的餅乾屑收拾乾淨之後他接到父親的電話,把疑慮暫時收起,忙碌了起來;煮了湯,清好食材,最後總算把烤雞也弄好,不由得長長吐了口氣。

「好了嗎?好了嗎?」小黎興奮地在他腳邊轉來轉去。「可以烤了嗎?」

「可以了,可以了,乖,你先去旁邊坐著。」江與曆轉著鈕設定一小時,一邊按著弟弟的腦袋不讓他撲到烤箱上。「不然你幫我試喝南瓜濃湯吧,我端過去。」

廚房與餐廳是相連的長方空間,寬邊靠牆是流理台與瓦斯爐,右側貼著牆凸出廚具櫃,左邊則擺著餐桌。小黎跑到餐桌邊爬上椅子,江與曆戴著隔熱手套端起了瓷鍋。

端起的同時他看見奇怪的情景。鍋邊纏繞著淡淡的白霧,但是瓷蓋還蓋得緊緊的,怎麼會有水蒸氣漏出來?

下一刻,他察覺手中鍋子異常地輕。

皺著眉把鍋子放到餐桌上,順便把湊過來的小黎抓回座位免得被蒸氣燙到,他揭開鍋蓋。熱氣衝出鍋口散開,看清楚鍋裡的情形之後,江與曆愣住了。

濃湯只剩下一半。

「哥哥,你煮好少哦。」小黎說。

「不是,剛剛不是這樣的,應該要有八分滿……」他呆呆地解釋。

「蒸發掉了嗎?」小黎拍了拍手。「你之前說的哦,水會蒸發然後變成雲,然後下雪。」

是下雨才對。江與曆瞪著鍋子心不在焉地糾正他,小黎卻舉起手,短短的手指指向天花板,然後說:哪有,哥哥,你看,那裡有雲。

「而且白白的,你看,在下雪啊。」小黎說。

「這只是水蒸氣──」

他從鍋子裡移開視線,才說一句就停下。

霧氣。

到處都是淡白流動的霧氣,一部分繞著桌腳緩緩下降,其餘則散逸空中,冉冉上升。

江與曆順著拂過臉頰的一道氣流轉頭,眼光追著它的源頭,一路來到雪白瓷鍋的底部。方才霧氣擴散開來了,但那不像是擴散,物體擴散後應該要變得稀薄,眼前的白霧卻源源不絕充斥於廚房中,變得更濃、更白、更加……具體。

有冰涼的東西落上肩頭。他想拾起,脫下手套去摸,指尖一碰到就消失了。

不,沒有消失,他看著指尖閃爍的光亮。它融化了。

「是雪吧,哥哥。」小黎用理所當然的語氣說:「今天他們就告訴我了哦,會下雪。」

「那也不該下在屋子裡吧……」江與曆薄弱地抗議,腦裡一團混亂。

就算有水蒸氣,還是一點也不合理。最基礎的溫度壓根兒不對──滿室雪白的同時室溫顯示著十八度,這根本不合理……
但是好美。

籠罩屋子的白霧慢慢凝結成雪,輕輕飄落,落在桌上,椅子上,地板上,很快鋪起了薄薄一層白毯。有一些往鍋子飄去,沒有落進鍋裡就旋轉著飄到一旁,在鍋邊圍起了一小圈雪壁。

現在一定是在做夢。對,一切都是夢,一定是因為小黎太常喊著要去看下雪的天空,他才會夢到這麼詭異的劇情。江與曆決定放棄解釋,每天想一堆理由他都累了,反正……反正今晚是平安夜,神奇的事就是可以發生。

「你剛剛說是誰告訴你會下雪的?」他想起小黎的話,問道。應該是早上說的那些跳舞的人吧,總不可能是氣象局。
「就在那裡啊,哥哥,在你頭上。」

小黎說完他下意識一甩頭,伸手撥了幾下,小黎的眼光卻從他頭上劃了個弧線,移到自己忽然攤開的掌心。

啊,你們有吃餅乾嗎?──他露出燦爛笑容對著掌心說,於是江與曆也認真看著,看著,終於幾道半透明的身影旋轉著出現在小黎手上。

的確是在跳舞。四個只有小指高的小人在小黎掌心捉對轉圈,一組跳起來,另一組就蹲下去,旋轉之間白粉細碎飛舞,讓江與曆想起音樂盒上的人偶:一對跳著華爾茲的紳士淑女,那是母親的遺物。

這麼說來,那個音樂盒去哪裡了呢?正恍神,一個小人忽然從小黎掌心跳起,飛到他的肩膀上。江與曆一時不曉得該怎麼反應,轉頭僵硬地打量它。

小人伸出手,指向幾乎被雪埋住的那一鍋濃湯。他眨了眨眼。

「呃,你想喝嗎?」

「不,它不想喝。不過我想。」


一雙手輕輕撥開雪堆,捧起了瓷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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