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門



跳躍。跳躍。跳躍。咻──水花四濺,然後是下一次的跳躍。
跳。
跳。
跳。
跳,但不是「躍」。

還沒躍過那道門。


冰涼的水痕飛散,白光炫目,他不得不睜開眼。
大片清藍,但是比他熟悉的水色淺些明亮些,他晃了晃碩大的腦袋,才想起這片清藍其實也是他熟悉的。
天空。
都居住了幾千年,天空的光彩應該比短短數年的水下生涯更清晰的。
只是他做了個夢,來自浮沉過往的幻夢,所以一時沒回過神吧。鐘磬想著,緩緩昂起頭,一聲呼嘯飛出了暫棲的雲叢,一擺尾抽散了滿天流光。
那個時空裡,再如何逆游而上、再如何奔湧跳躍,藍天都一樣遙遠。
「交接時刻已到──今夜復又破曉,即是新春──
鐘磬飛過天空,以他名號由來的洪亮嗓音宣布,回音在空曠的天際盪開。
獨自悠揚的宣令聲震動雲彩,在空中圈圈擴散。
圈圈擴散。
他想起了漣漪。


下方的城鎮正熱鬧。
要過年了,大採購已經完成,小孩遊樂嬉戲、大人圍坐聊天,幾壺茶,幾杯酒,滿茶几的小菜。
廚房裡炊煮的火光升騰,蒸氣朦朧,年夜飯總是豐盛的。大魚大肉是當然,過年嘛,不把兒孫餵胖個三公斤,奶奶哪裡會甘心呢?平衡起見,也為了好好犒勞將過去一年的生肖守護神,各式蔬菜當然也少不了。
──話說回來,其實他吃膩蘿蔔了,真的。綿恆嘆了口氣,兔子又不是只吃蘿蔔的,為什麼人類總覺得他只喜歡紅色蔬菜呢?
算了,反正就剩下三個時辰,這頓蘿蔔吃完之後,又有十一年要等。
再說,也沒有那麼難吃啦。綿恆動了動耳朵,在暖呼呼的電視機上換了個位置,舔舔毛皮。
「吃飯囉──
聽見這戶人家的祖母招呼道,於是他跳上奶奶的肩膀,跟著一大家人進了餐廳。
不久後就是龍年了呢,鐘磬那傢伙不曉得睡醒了沒?


他不是一直都叫「鐘磬」的。那只是他比較喜歡的名字之一,不像其他威武雄壯、卻可以套用在所有龍身上,不具辨別度的名號。
祂們說,他高昂又不失渾厚的嘯聲就像人類在祭典上敲打的編鐘,不像其他龍吼那麼嚴厲尖銳,是透徹悅耳的,清亮,還有飄渺深邃的尾音在耳後迴盪。
鐘磬記得向他傳達使命的仙人,一邊輕觸著耳朵後面、頭頸交界略微凹陷的地方,一邊說:「就是這裡,輕輕震顫著……你應該以如此顫慄的愉悅,向他們宣布新年的到來。」
凡人眼中,龍年可是別具意義的。這是吉祥與力量的一年,你就用他們敬獻給神的聲音,向他們宣布吧。
以他們獻給神的、對著他們吟唱吧,鐘磬,鐘磬,這是祭樂的嗓音。他喜歡這個名字,因為這是他的特徵,不會重複的獨一無二的名字。
不過,難得的今天,他也想起了另一個獨一無二的名字。
「泓」。一泓湖水的泓。
沉靜深湛的湖水裡,一尾金鱗青鰭搖曳過水面的鯉魚。


「飛龍在天!」
「見龍在田!」
「金庸看太多喔你們,呃……亢龍有悔!」
「老媽妳還不是一樣──
龍年吉祥話大賽。綿恆趴在爺爺的肩膀上,隨著爺爺伸手倒茶的動作一起一伏,平衡感極佳,沒有摔倒。如果真的掉下去也太糗了,他怎麼說都是生肖守護神。
不管掉不掉了,綿恆一直覺得人類的成語非常不公平。他抽了抽鼻子,想起去年他提早跟阿胥交班,這一家子還是玩成語比賽,都說些什麼了?
守株待兔、兔死狗烹、兔死狐悲。哼。
鐘磬的成語就帥氣地不得了,哼──
「龍蟠虎踞!」
「龍飛鳳舞!」
「唔…………
進行到第五回合,才七歲的小孫女終於不行了,跑到悠悠啜茶的爺爺身邊拉著袖子求救。
「嗯……那就,鯉躍龍門吧。」爺爺給了孫女一杯茶,懶洋洋地說道。「不如別玩了,聽爺爺說個故事……
孫子孫女們紛紛贊同,一個個圍到爺爺旁邊聽故事,大伯父自動接過了茶壺,重新倒上熱水,爺爺便清嗓開講了。
──丫頭小鬼們,聽過黃河沒有?
那條河啊,因為充滿黃土、水流看起來黃黃的,所以才叫黃河。
黃河太混濁啦,只有一種鯉魚可以在裡面生活,這種鯉魚啊,有金色的鱗片。
牠們會逆流而上,到一個叫龍門的地方,只要跳過了龍門,就會變成龍……
爺爺說著,途中不時停下來喝口茶潤喉,和坐在房間另一端的奶奶交換溫暖的微笑。
奶奶和爺爺都是屬兔的,不過差了整整一輪呢。綿恆張口打了個呵欠,蹦跳兩下踩到茶几上,再跳到另一個同是屬兔的大個兒孫子頭頂趴好。奶奶比爺爺大了十二歲,可是他們的感情真好,比綿恆見過的許多同年齡、或男大女小的夫妻還好。
家裡屬兔子的兒孫輩多得驚人,綿恆可以隨便在他們頭上踩來踩去。家裡還擺了很多兔子娃娃,完全是綿恆忠實的支持者。
而且,一家子都是善良人呢,像兔子一樣溫和堅忍。所以今年才選了這裡當最後祝福──綿恆故意在孫子頭上跺了跺腳,讓少年皺著眉抓了抓頭髮,茫然四下張望時,綿恆已經跳到姑姑頭上了。
反正你們看不到的,頂多……是頭頂心一陣莫名溫暖的感觸。綿恆又抽抽鼻子,蹦了幾下,窩到奶奶的大腿上。
明年沒有我了,你們還是要好好過喔。鐘磬是條很棒的龍,不會欺負人民的,但龍是力量的象徵,日子大概不會過得那麼穩定安詳,你們要堅強點,勇敢點。
不過──綿恆歪著頭,透過紗門看向夜空。過了一會,他換了個姿勢,毛茸茸的一團尾巴擱在奶奶手腕上,撐起身體好看得更清楚。
快要子時了,那傢伙怎麼沒有像以前一樣,出現在天空中、金色鱗片閃閃發亮呢?


呼。
他的氣息吹過水面,驚動了湖裡的居民。
潛在水底的魚龜蝦蟹紛紛浮上來,貪婪地接受他溫熱的呼息。
龍的氣息當然是天地間最珍貴的靈氣之一。鐘磬想起,數千年前,也有一條龍的身影越過湖面,留下深淺皺摺的影子。
那轉瞬即過的高傲身影,是他們夢想的由來。
龍啊,離開束縛身軀的水體,衝入自由的大氣,在曾經可望而不可及的雲端翻滾飛騰,絲絲雲氣雪白,卻華麗更勝彩緞。
龍啊,昂首迎視熾陽,不必透過層層疊疊的水紋想像陽光,不必在躍升的每一瞬間擔憂著乾涸,擔憂著墜落。
龍啊,脆弱的鰭扇化為利爪,空泛的眼珠閃耀神彩,肥短的身形轉而修長勁健,迅疾如風。
龍啊,天地間最燦爛的光影,龍啊,張口不再吐沫,低吟震動山嶽,長嘯劃碎星辰。
……
「龍。」
他和同伴們離開安寧的湖底,循著流入湖中的大河逆游,一次一次衝出水面、跳上另一段水流。
第一次,小濂就跳錯了方向,撞在河邊崢矗的岩石上。後來,每一次跳躍更加小心翼翼,但是遲疑太久的阿渝和清兒在一道關鍵的河彎被沖下,再也沒有回來。人類也抓走了一些同伴,他殘存的記憶裡,血色就在河邊泛開:溪兒,小漪,洙。
還有汕兒、滴子、小潺、洛、阿淚。許久以前的幾乎腐朽的名字啊,居然還記得呢,鐘磬────想著。
還有更多,更多他不那麼熟悉的同伴,一一在過程中死去。
或者純粹是放棄了。湖裡仍有他們的後代吧,可是那些鯉魚再也不會認得他,如同他也無法像從前一樣辨認一大群鯉魚中每一隻的差別。
曾經同族。現在,他有另外的歸屬。
「龍……
鐘磬在湖面盤旋了一會兒,橫豎人類是看不到他的。他橫越湖面,沿著大河往上,在途經的每個水體上輕輕打個圈兒,才朝下一個飛去。
他獨自巡禮的過程中,天光逐漸黯淡,他的金鱗不再閃爍著單一炫目的金光,染上了橘紅藍紫漸次的暮色。依然美麗,龍是永恆的力量與美,這是肯定的。
天幕全黑時,鐘磬來到了海邊。
再半個時辰,兔年就要結束了,他早該去見綿恆準備交接工作,讓紅眼的白兔好好休息。
只是他突然很懷念水搔過鱗片的感覺。
沒有淡水能容納現在的他了,他若是在水裡舒展身體打個滾,再大的湖泊都會沸騰,升起十丈浪濤。
那會殺了其他水族的,所以他只有來到廣闊無邊的東海。儘管這裡的水是鹹的,比人類的眼淚還要鹹。
鐘磬在空中靜靜盤捲著身軀,沒有深呼吸,只是一次翻身,斜斜向下衝進了水裡。
──沉靜地幾乎沒有激起水花,只有龐大無比的漣漪,飛快擴散開來。
泓忽然想起,他躍過龍門的那一天,大河岸邊似乎也傳來了海水的鹹味。
岸邊,似乎有人仰臉握著畫筆,落著淚。


總算來了,風送來龍身上熟悉的氣味,以及沉沉的呼吸聲。
綿恆一蹦,跳到木椅扶手上,依依不捨地回望著開始玩牌的大家子。
有點捨不得,畢竟一年了呢。下一次他來的時候,最小的嬰兒都會是亭亭玉立的少女了,那時候,爺爺奶奶仍會健在嗎?
「啊爺爺,你看!我在你櫃子裡找到的!」
少年興奮地喊道,小心翼翼拿出一捲畫軸,展開來。
「鯉躍龍門的圖喔!」
「哦……」爺爺戴起老花眼鏡,仔細端詳。「這是我爺爺留下來的,只是複製畫,沒什麼值錢的。」
綿恆有點好奇地跳過去一看,上頭畫的就是人間常見的鯉躍龍門圖,只不過上頭的金鯉並非常見的通體金黃,而是青色魚鰭。
青鰭金鱗……綿恆瞇起眼睛。
他認識的那條龍,似乎也是這種配色呢。
兔年都快過了,最後一點點時間,就不能不要那麼搶風頭嗎?
「不過,聽說……最開始的畫裡,躍龍門的鯉魚就不是全身金色哦。我們這幅,大概是比較古老的畫法吧。」
綿恆哼哼,跳回門邊,用後腳穩穩站在門把上。
不過算了,反正去年大家也是在阿胥走之前就開始準備胡蘿蔔了。
「那……再見了哦。」
綿恆悄悄說。但是沒有人會聽到的,他知道,所以他擺了擺耳朵準備穿過紗門出去。
奶奶卻突然站了起來,緩緩走到門口,把手伸向門把。
綿恆覺得眼睛有些濕潤,輕輕跳上奶奶的肩頭,讓奶奶拉開了門。
「哎?媽,您做什麼呢?」
「奶奶、奶奶要去哪裡啊?」
奶奶側身開著門,靜靜站在那裡。綿恆輕輕蹭了奶奶的臉一下,跳了下來。
「希望下次還能見到奶奶……
綿恆踩著空中隱形的道路跳了出去。奶奶又靜待半晌,輕輕關上了門,回頭對著兒孫們微笑。
「送祂出門囉。」
然後回到坐位上,瞇著眼睛打起了盹。


「你跑哪兒去啦?一身都是水!會下雨的!」
「不會。」
鐘磬低頭,看著在空中一蹦一蹦朝他跳來的兔子。不管看幾次,這情景都非常有趣。
綿恆直接跳上了他的腦袋,用力一蹬,又蹦上他的犄角,窩在分歧的角彎兒裡。
「明年就交給你了喔。好好幹,別偷懶!」
「嗯。」
「多說兩句不會死!」
「新年了,別說死不死的。」
「哼。」兔子跳了跳,不太適應龍身上的海水氣味。「你去海邊玩啊?」
「嗯,復習一下……
復習?綿恆歪著頭,他都快忘了這個大傢伙時常有怪異發言。
「對了……鐘磬,你是父母生的?還是跳龍門上來的?」
「怎麼突然想到這麼問……
「你別管,快回答,我要上天庭覆命去了。」
「龍門。」
「難怪你老是自己一個。」
鐘磬乾笑了兩聲,這兔子還是老樣刁鑽古怪,他不曉得怎麼回答。
「嗯……不過,沒關係的,他們都很喜歡你。」
「他們?」
兔子在他的角上磨牙。雖然不會痛,感覺還是不太對勁。鐘磬忍住甩頭的衝動。
「是啊,他、們、啊。你可別辜負人類對龍的期待喔──
聽來咬牙切齒,鐘磬只得答應下來。綿恆跳下來,在他的鼻吻上坐直,狠狠瞪了他一眼,突然又咧開嘴齜起了牙。
在笑,鐘磬想著。這隻還沒有他眼珠大的兔子坐在他雙眼之間,衝著他露出邪惡的笑容。
「你啊,就再跳一次龍門給他們看吧,小鯉魚。」
「什……
「別蛇了,蛇年還沒到呢──我令已宣達,兔年已逝,兔神將返。爾可願承命?」
「龍神於此,恭賀功成。」

綿恆把他的犄角當成階梯,向上跳著走了。這一刻,空中只有鐘磬一個。
再跳一次龍門?
鐘磬垂下頭,金色的眼眸望向城鎮。
蜿蜒的燈光如龍鱗,下方連綿不絕的城市彷彿另一條巨龍,俯臥在山水之間。
龍是什麼呢?
在自由的空中飛騰,光燦的鱗,鋒銳的爪,威嚴的犄角。
上升,上升。
是一再跳高一再追逐,終於躍過最後一道障礙,於是光明萬里於前,陰晴由我而定。
或者龍在人們眼中,就是光明。
那麼,就為了你們,再跳一次吧。龍門,高牆,任何陷阱任何瘴癘,都一起飛越。
儘管偶爾懷念小小水潭的寧靜,懷念終究是夢裡輕微的疼癢,有了天際的飛行,才知道濕透黏膩的鱗片早已非我所求。
只要偶爾懷念就好,如今,就大展鴻圖吧。
在我的年頭,在此刻。

「亥時已過,舊年留待追憶──
鐘磬昂起頭,高聲吟唱。城鎮與空中的巨龍光芒奪目,同一時間燃起的炮竹響徹雲霄。
──新春已至!」

在龍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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