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哀


『你是誰?』
他在一個黑色房間裡,仰頭向著看不清的人影問道。
儘管周遭缺乏光線,他卻輕易察覺這個房間不大不小,擺設著極為簡單也極為堅固的家具,甚至有種錯亂的熟悉感。
四下黑暗,但不陰森,是……很舒服的黑暗。
『我是……』
輕柔的嗓音,也很舒服,幾乎像是襁褓殘存的搖籃曲。然而他從來沒能聽清楚回答,便自夢境中醒來。




又睏了。聿齊眨眨眼,抬手壓住一個呵欠。逼近黃昏的第八節課總是難熬,特別是倒數十分鐘時──任何一門課在這個時間點聽來都是一樣的。一樣模糊,一樣遙遠。
接著,彷彿有一陣虛幻的鐘聲搶先敲響,大家紛紛回魂,打起精神等待真正的放學鐘。
聿齊總覺得四點五十分具有魔力。不只因為前一秒昏昏沉沉下一秒清醒無比的共識,也因為他頸上繫的銅錢,總是準時開始發燙。
「哈──啊──」
放學了,參差不齊的「謝謝老師」結束後,聿齊站起來,用力伸了個懶腰才轉身收拾書包。剛剛發熱的銅錢被他拉出領口放涼,垂在紅線上晃盪,早上才換座位到他旁邊的班長看到了,歪著頭指了指。
「你有帶絭啊?」
「什麼倦?」說中文啦,資優生,聿齊默默在心裡吐槽。
「就是那個啊。嗯……護身符吧。」
聿齊哦了一聲。這是老媽幫他求的,從小就開始帶了,每年還要讓她拿去換繩子;不過老媽都叫它「小齊的錢符」,什麼倦不倦的,沒聽說過。
不過,都看到他帶了還有什麼好問的,根本沒話找話說。聿齊這麼想著,簡單回了兩句,把課本隨便往書包裡塞一塞,甩上肩膀就要走人。
推好椅子之後他想想,還是轉過頭,跟班長隨便喊了聲拜拜。接下來有一個月要一起坐,鄰里關係得打好。
出乎預料地,班長朝他揮揮手之後笑著說的不只是再見,還有:明天放假,今天先祝你生日快樂。
明天並不是他生日。或許記錯了吧,已經走到門邊的聿齊懶得糾正,徑直出門離開。

「小齊,你的錢符明天記得拿下來給我……嗯,不對,不用拿給我。」
回到家,聿齊把書包扔回房間,換下制服就癱回客廳沙發上看電視。
「到底要不要拿啦。」他轉台又轉台。
「不用啦。你明天要自己跟我去廟裡……你應該沒有事要做吧?」
聿齊搖頭,想到老媽看不見,只好懶洋洋地出聲否定。然後,眼睛瞄到新聞台的日期發覺不對,他抓了抓本來就凌亂的短髮。
「為什麼是明天?現在才九月底耶。你之前不是都十二月拿去換嗎?而且這次我為啥要去,之前你都自己去的。」
「因為你要滿十六歲了,還願最好親自去啊。」母親的回答卻讓他背後一陣發毛:「明天是你的農曆生日。」


──鐵定是巧合,聿齊暈暈乎乎,直到被趕回房才想通。農曆生日和國曆生日本來就很接近,班長記錯他的國曆生日,湊巧對到他的農曆生日也很正常。
放下疑惑打開網路,最喜歡的漫畫新連載剛剛出來,今天,他竟然看到睡著了。
他的神志依舊清醒。不是午夜夢迴的朦朧知覺,就像所有正常的白天一樣清明警醒。
知道是夢,只因他已見過同樣的場景無數次。
他坐在黑暗的房間裡。不至於大到空洞,也不會小到有壓迫感,明明陌生,卻有種理所當然的熟悉。身下一如以往是堅硬而寬闊的低台,冰涼冰涼不曉得是石材或是金屬,四周擺放著或高或低的各式方塊,看不見,但必定存在。
夢的場景從來不曾改變,每年做夢的他卻逐漸成長。他揉揉眼睛,聽見左前方傳來衣服摩擦的窣窣聲。
──啊,是了,他想起來了。這個夢境,總是在他生日前幾天降臨,離去時又帶走夢中儀式的所有記憶。
包括那個女子和少年的存在。
「好久不見。」聿齊說。
「一直都在。生日快樂。」清朗的少年嗓音回答。
聿齊沒有起身,只是仰著頭,望著略上方的黑暗──那是聲音傳來的地方,他藉此推測對方的眼睛高度,想像彼此正相互注視。
「為什麼你每次都這麼回答?」
跟他對答的總是那個立於他身前的少年,女子從來不曾出聲,只有沉靜呼吸以及淡淡散發的沉香暗示著她的存在。聿齊就是知道,她端坐在牆邊的椅子上,看著他們。
「因為我們的確一直都在。」少年應道,「好久不見,是從你的角度,不是娘娘和我的。」
「娘娘」。這一次聿齊沒有問他們的身分,因為問過之後,他不會得到回答,而夢境將就此結束。
他都快成年了,有足夠的判斷力和自制力可以壓下好奇努力待久一點,靠自己的腦袋來推測他們的身分。
「這次要玩什麼?」
這麼問,是因為過去十餘次夢境的記憶都已回到他的腦海。
每年,少年都遞給他一樣不同的東西,起初是玩具──小馬,小羊,猴子,小雞等等動物雕像,從三歲拿到十一歲。十二歲那年小學畢業了,得到沉甸甸的一枝筆;圓規、長尺都拿過,去年則是詭異的一條繩子。
那些東西,他知道,都靜靜堆在房間角落。
「今年,不玩了。」少年卻平靜地說。「今年你必須達成一項任務。」
這個房間沒有門,但是,你不能再待在裡面。
想辦法出去吧。
否則,你將永遠無法長成。
「哇!」聿齊猛然站起來,伸手向前想抓住少年,卻沒有碰到任何東西。「這也太突然了吧!為什麼要我死?」
「沒有要你死,只是要你出去。」
依舊平淡的回覆,聿齊卻渾身發毛了。
這不會是普通的夢境。年復一年,不曾改變的場景,不曾改變的男女,卻能反映出漸漸成熟的他;這不是他所知的夢境邏輯,更像……更像現實中年年參拜廟宇的感受。
一樣的殿堂,一樣的神像,一樣遙遠而寬容的注視,只有信眾每年都祈求不同的東西。
「這麼突然要我自己想辦法出去,還說不出去就長不大,那不是死是什麼!」
「所有工具,都已經給了你。」
少年的聲音在房間另一個角落響起,他連忙轉身,朝聲音處衝去,幾乎是直覺地繞開路上障礙。
五六步就到了那裡,他伸手摸不到人,卻摸到了冰冷堅硬的一堆物體。
雕像們,筆,尺,圓規,長長環繞的一綑繩子,還有新東西:鑿子與槌子。
「不是吧──」聿齊哀嚎道。「你要我自己挖個洞出去嗎?怎麼可能,牆壁這麼硬──」
「不然就自己想辦法。」
又從另一端傳來的少年聲音一沉,隱隱透著不悅,還存著心思想讓人幫他的聿齊只好住嘴,無限哀慟地碰碰槌子鑿子,又摸了摸一旁巨大的圓規和尺。
那兩年他就疑惑,為什麼要弄個半徑跟他手臂一樣長的圓規、豎起來跟他差不多高的尺,敢情就是為了今年。
少年冷冷補充說明,天亮前必須完成,否則他就出不去了。聿齊一聽更是恐慌,急忙抓起鑿子就要開始工作,一旁卻傳來了不曾聽過的輕笑。
很溫柔的聲音,只一瞬間就安定了聿齊惶惑的心。
「都跟了十幾年,怎麼捨得這麼嚇他?」
女子祥和的聲調,幾乎重疊上許久以前母親唱在枕邊的兒歌。聿齊忽然想起,女子是說過話的,去年沒有回答完全的那句「我是」,並非一如以往出於少年之口。
少年不甘願地低喃幾句,才揚聲告訴他另一個祕密。
「你有助手……」
他說話的同時,聿齊的赤腳一陣搔癢,似乎有什麼毛茸茸的東西輕輕蹭著他的腳背。
然後,吱了一聲。
「……前些年,你親自挑選的。」
聿齊不用回頭,就知道那些生肖石像如今都已化為正常形體,等著為他效命。


接下來就不難了,聿齊考慮之後決定鑿個圓洞,於是用圓規畫了個大大的圓。
那枝石筆滲出的墨水竟然散發著淡淡螢光,他畫定要鑿掉的範圍之後,牛上前來以堅硬的犄角開始幫助鑿刻圓周,其他動物也各自用身體敲打著石壁,把聿齊刻出的裂痕弄大。
意外的是,除了石鼠變得像活老鼠之外,其他動物仍然維持著原本的堅硬石體。也許是因為聿齊肖鼠吧,反正老鼠的體型也幫不上太多忙,暖洋洋一團趴在聿齊肩上,倒能讓他安心些。
不曉得過了多久,完全不累──夢境總算有點好處──的聿齊身邊已經堆了無數碎石塊,圓洞還有最後一層薄薄的石壁,裂痕已經透入了幾絲光線,讓黑暗的房內多了點光。
少年與女子一直沒有再出聲,待在還照不到光的角落裡,感覺不出一點不耐煩。
「成功了!」
聿齊的大聲歡呼間雜著老鼠愉快的吱吱叫,老虎一掌把最後的石壁打裂,碎石轟然坍塌。
卻沒有如他預期的燦爛陽光。
為什麼……?聿齊喃喃念著,疑惑地看著圓洞。
是明亮了不少,但是……就像中間還隔著一層牆壁,看不見的灰色牆壁,依舊擋在聿齊和光明之間。
「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為什麼出不去?」
他伸手一推,發現果然碰到一層堅硬物體,慌慌張張地回頭看向女子與少年所在的角落。
亮了些,黑暗中勾勒出一站一坐的兩個身影,卻看不分明。
「誰讓你直接鑿圓的,笨蛋。」少年哼道。
「咦?咦?不然呢?」聿齊險些崩潰,「不能鑿圓形你幹嘛不早跟我講!又幹嘛給我圓規!」
「去吧,六兒,別逗他了。」
女子不疾不徐地說,少年又哼了一聲,沒聽見腳步,卻忽然之間就到了聿齊身旁,伸手抵在無形的牆上。
聿齊終於看見了他的長相。這麼近依舊模模糊糊,他差點以為自己工作一夜就嚴重近視了,一看旁邊的生肖們還是清清楚楚,才確定不是自己眼睛的問題。
「算你幸運,當年沒有從自己的生肖開始挑,讓他留在外頭……」
少年瞟了他一眼。聿齊看見一閃而過的古銅色光影,還有束著頭髮的紅色中國結,這樣的配色異常熟悉。
「……而且今年正是他的年份。不然,你就真的甭出去了。」
少年說,你已經從內部打通了道路,現在,最強盛的外力將助你開啟。
從此以後,石母將收回看顧你十三年的力量。儘管如此,糾纏兒童的妖魔也不再敢侵擾你,因為你已名正言順通過了成年試煉,不必再倚賴母親的羽翼。
從此以後,沒有我們的保護,你也會活在光明中。
你親手打出的光明。
聿齊看見少年揚起雙手,像是祈禱又像是召喚,外頭傳來巨大卻沉穩的聲響,快速的風聲呼嘯而過。
他看見無形牆外一道翻騰的陰影,放大又放大,以驚人的速度靠近。
陰影即將衝破他的圓門時,聿齊猛然想起,今年是龍年。
而他選擇的雕像中,正缺了蛇、兔和龍。
「可以了,睡吧,聿齊。」
他聽見女子的聲音穿透劇烈風聲送入耳中,不由自主身體一軟,往後仰倒沉入一個溫柔的懷抱。
他問了個問題。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問出口。
但是那個答案,終於在十三年後到來。
「我是……石哀。」
光明驟放,他的腦中卻閃現一個詞:「天圓地方」。


「生日快樂。」
星期一早上,聿齊一如往常拖著沒睡飽的腳步進教室,把書包甩進坐位之後,自己也癱在椅子上。
一旁看著課外書的班長轉頭看看他,沒有說早安,卻送上了這麼一句。
「你上星期不是說過了嗎?」
「今天是國曆吧?」
班長指了指黑板,值日生的欄位旁邊多了一行「許聿齊生日快樂,恭喜你又老了一歲,單身資歷再加一年」。聿齊正默默咒罵寫那行字的人,班長的下一句話又嚇了他一跳。
「上次我是說農曆的。」
「你為什麼知道我農曆生日啊!」
他想氣勢洶洶質問一番,話說出口卻沒什麼力氣。班長盯著他一會兒,輕鬆地聳聳肩。
「絭在效力將至的時候,都會發出那種光。」
「……你是靈感少年喔。」聿齊更加無力,抬眼瞄他。
班長又聳了聳肩。
那一日聿齊被母親叫醒,一起到廟裡參拜,他才知道了夢中女子以客語對他說的「石哀」是什麼意思。
「石母」。為體弱多病的孩子,拜大石頭作義母以求保佑;老媽說,他小時候常常生病,三歲那場大病燒得他險些成了白痴,母親才為他認了石哀,並求來一枚銅錢做契約。
聿齊猜想,他所待的黑暗房間,說不定就是銅錢象徵、石母保護的形象化。
滿了十六歲,就要將絭繳回去了,亦即石母力量的離去──從此,他是成人,必須自己保護好自己。
不再有烈日暴雨的庇蔭。岩石堅穩曾為他築起守禦的神廟,退卻利爪猙獰的妖魔,然而他終究必須離開,因為無風無雨之處,亦無四季陰晴。
第一次他脫離了母親子宮寧靜漂浮的羊水,第二次,他親手毀壞石哀沉睡的殿宇,引入了清明的光。
母親的力量卻沒有就此離去,坍倒的廢墟熔鑄重組,遂成世界的磐石。
聿齊沒有告訴母親,他看見的石母的臉,和她年輕的照片幾乎一模一樣。
「欸,你說,銅錢要過期的時候會發什麼光啊?」獨自想了好一會兒,他拍拍班長,問道。
班長想了想,說,強烈的光會慢慢減弱,變得很柔和,像是彩虹旁邊的光暈。
而聿齊的絭──聿齊的諾言──光芒特別漂亮。安詳沉靜間隱約有些倔強,更多的卻是不捨。
「那是我見過最溫柔的光。」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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