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BC SH【人類學研究三篇】Anthropology.




1天氣
天氣式問候語以問句形式發出,因為需要得到回應;但重點在「互動」,不在內容。──Kate Fox, Watching the English

案件不分時刻發生。
無論平日、週末、國定假日,無論陰晴雨雪,那些煩人的事兒就是會一件一件壓上來。沒有所謂「適合犯罪」的時間、「不適合犯罪」的時間,那些只是小說家和記者的筆法罷了;永遠不曉得什麼時候會有人心血來潮,朝你捅上一刀,搶了錢包就走。
至少,葛雷格‧雷斯垂德如此認為。
確實有些時段須要加強巡防,然而這些年工作下來,他出勤的時間可能是三百六十五天、二十四小時的任何節點,沒有特別規律。
雨季不會多,下雪時不會少。就算少了,也只是訊息傳遞緩慢的錯覺。
古老公寓一樓停車場,他站在拉起的鮮黃警戒線內,審視腳邊的血跡。鑑識人員已經採樣完畢,現場沒看到屍體,只有一截斷臂,手掌不知所蹤。手下警員有的忙著聯絡局裡,有的四處拍照,甚至有個蠢蛋慌忙跑來告訴他警車沒油了。
「沒油?開出來之前沒檢查?」他保持心平氣和。「要是發生了飛車追逐,我相信犯人會停下來等你把油加滿再跑。」
「呃,長官,我……」
「還不快去!」
「是!」

雷斯垂德搖了搖頭,收回瞪人的眼光掃視四周一圈。現場尚稱井然有序,善後工作也做得差不多了,他跨出警戒線,來到公寓外頭呼吸新鮮空氣,抬頭看著天空。
再平凡不過的天氣:微陰,陽光淺淡,濕氣濃重但沒有起霧。典型的無雨冬日。
「今天天氣不錯,是不是?」
左後方突然傳來熟悉的嗓音,腳步聲從容踏來。語調淡然優雅,符合出身的紳士氣息,那個人總是如此……總是有種難以言喻的壓迫感,或許是他們成長環境的過大落差所造成。
他從來不覺得低誰一等,儘管如此,他們之間的差距仍舊不容忽視。
「麥考夫。」
雷斯垂德回過頭,簡單招呼走出隔壁樓房陰影,向他步來的男人。
「謀殺案,我想?」
「還不確定,八九不離十吧。」
他揮了揮手回答。麥考夫不是第一次突然出現在現場,他都習慣了;福爾摩斯兄弟從深不可測這點看來,確實無比相似。
「又要找夏洛克?」
然而,比起多數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弟弟,分明是眼前狀似溫和的哥哥更恐怖才對。雷斯垂德微微晃頭,甩開不太好的回憶。
「我想他已經知道了。難道我不找他就不來?」
對方一手支著慣用的黑傘,聳聳另一邊肩頭,沒有說話。他嘆了口氣,直視麥考夫的眼睛。
「又有事?你的眼線遍佈全國,女王的子民都要聽你號令。老是找我做什麼?」
「有些事,非你不可。」麥考夫輕描淡寫地回答。
「非我不可?」雷斯垂德皺起眉。「前一次你也這麼說,我才遲了一天回覆,你不就把工作交給別人了?」
噢,不,不,真該死。這句話聽起來沒有他料想中的氣勢,反而像是孩子被忽略時揪著父親衣角的抱怨。
「不。」
麥考夫先是抬起一邊眉毛沉默半晌,才出言否定。居然猶豫了一陣子才回答,想必接下來也沒什麼好話,雷斯垂德沒耐心地雙手環胸,卻沒有離開。
他不曉得該拿自己怎麼辦了。幹嘛老是那麼聽話?
「……那件事情,給別人做也無所謂。」
果然。雷斯垂德把皺眉的份省下。
「那次之所以找你,不過是想找個理由見你而已。」
「……啊?」
接著麥考夫的話卻一下讓他手足無措起來,雷斯垂德先是鬆開環抱著胸口的手臂,毫無意義地在空中揮動了幾下,慌忙四處張望確定旁邊沒有人。
哦不,旁邊當然有人,幾名警員在兇案四周巡邏,幸好沒有人在看他們。
「麥考夫!你能不能……」
看一下場合?他壓低聲音怒嘶。麥考夫攤手表示無辜,但雷斯垂德可沒錯過他眼裡一抹得意的光芒。
該怎麼說呢,這對兄弟?就算分別以無視眾人感受和刻意招惹的方式表現,我行我素這點根本一模一樣。就某方面而言,和夏洛克的無意識挑釁比起來,麥考夫的惡作劇要更過分。
「所以……你找我做什麼?」
自己按著太陽穴一會兒,他終究還是有氣無力地問了。他深知某人潛藏的幼稚本性和其弟一般無二,因為缺少發洩,可能會以更扭曲的方式發作,還是別給他機會比較好。
「今晚,來我家晚餐?」
「晚餐?」
出現了,突如其來的邀約……
「你今晚沒有行程,應該沒有拒絕的理由。」
……還有百分之百他會赴約的把握。寧可在家睡個十二小時或是想租片來看或是純粹發懶不想出門,這種芝麻蒜皮的打算在麥考夫眼裡從來不構成理由。
「幾點?」所以他屈服了,儘管內心持續咒罵著自己的軟弱。
他們確實有一個月沒碰面了。一起吃個晚餐也不過份吧,他無奈安慰自己。
「六點半。」
麥考夫回答,雨傘支點觸地,輕輕轉動。

後來,他們又有一搭沒一搭說了些閒話──只是許久未見的朋友會說的那種──直到遠處一高一矮兩個身影映入眼簾。雷斯垂德看看錶,他已經在外頭耗了二十分鐘,消息靈通的偵探早該來了,今天大概是湊巧被什麼事情耽誤,他才能跟麥考夫在外頭閒聊這麼久。
湊巧被耽誤……他瞄了麥考夫一眼。或許不是什麼湊巧。
逐漸靠近的夏洛克忽然伸手豎起了衣領,約翰則舉起一隻手臂架在額前,雷斯垂德下意識作出了和軍醫一樣的動作:抬頭看著天空。
下雨了。
兩三點微雨,接著雨滴越來越大,雷斯垂德看見有人急忙彎身縮進警車裡,遞出一把傘給同事。
他的頭頂忽然也多了一把傘。回過頭,麥考夫撐開了黑色的大傘罩在兩人頭頂,對他一揚眉。
「為什麼挑今晚找我?」
既然夏洛克來了,麥考夫也是時候離。他其實不太能理解這兩兄弟的複雜關係,也沒打算問。
「你今晚有空,不是嗎?」
「我這星期每晚都有空。」
麥考夫又聳了聳肩,將傘遞給他。他沒打算接,麥考夫卻抓過他的手,把傘硬塞給他。
「那麼,就當是因為今天天氣不錯吧。該走了,晚上見。」
雷斯垂德揮了揮手,目送著麥考夫漫步離去,一輛黑色轎車從對街緩緩駛來迎接。
一切動作都緩慢而從容,他的背後卻突然一陣嘈雜。
轉身一看,夏洛克和約翰已經衝了過來,果斷無視警戒線,隨手一掀就想衝進現場。新調職到蘇格蘭警場的史密斯不認識他倆,攔了人就要吵起來,他趕緊搖搖頭,走上前調解。
解釋過程中夏洛克似乎瞄了他手上的大傘一眼,又瞥向他想說什麼,薄唇一抿,終究沒說出口;幸好沒說,不然雷斯垂德知道自己會不計代價賞夏洛克一拳。
就當作是一償宿願吧。
等雙人搭檔順利進了公寓,他花了幾句話稍微安撫史密斯,也跟著進門。得看好夏洛克以免什麼東西又被順手摸走,這種事發生過無數次,他的手下卻還是沒有學會看緊證物。
進去之前,他收起傘,最後看了天空一眼。

──今天天氣不錯,是不是?

烏雲滿天,四下陰暗,像是籠罩在一層墨色的霧中。雨越下越大,在灰石磚上濺起,朵朵迸裂如煙火。
這是近來倫敦罕見的暴雨……似乎有一個月沒下了,於是一口氣傾盆而出。
然而,淋不到他身上。雷斯垂德輕甩已然濕透的黑傘,轉身進屋。

是的,今天天氣的確不錯。




2服裝
我們對衣著的態度受制於那無所不在的「別太認真」規則;你不可以太在意自己的衣著,或者更精確地說,不可以「讓人覺得」你太在意是否穿著時髦或穿著得體。本規則對英格蘭男性的拘束特別嚴格。
──Kate Fox, Watching the English


這麼說來,除了西裝襯衫與睡袍,他似乎沒看夏洛克穿過別的東西。約翰望著低頭翻揀證物的搭檔,猛然察覺。
夏洛克的大衣被雨淋濕了一部份,雖然布料摸起來很厚、應該不至於滲濕裡頭的衣服,約翰還是叫他先脫下來掛到一旁。他自己的夾克能防水,所以拿下來抖掉水珠就繼續穿上。
現在夏洛克穿著一件深紫色襯衫,正半跪在一灘血跡旁,帶著手套翻看散落的紙牌。
根據雷斯垂德的說法,現場沒有屍體,只發現一隻缺了手掌的斷臂;然而,現場的血液量恐怕足以抽乾
一個成人,方才送來的化驗報告也證實,留下的血都來自同個主人。
「西卡紙……航空公司贈送,使用三年以上。出現在這裡……」
他聽不懂夏洛克的喃喃自語,乾脆側著頭,開始回憶他見夏洛克穿過的衣服。


當晚回到住處,哈德森太太似乎已經習慣了他倆身上的血腥氣──又或者雨水的腥氣壓過了血味──親自開了門就熱情地要他們換下濕衣服,來嚐嚐她剛烤的蛋糕。
「我放了五種水果和布丁,還有巧克力奶油哦。」
「聽起來就很好吃,哈德森太太。」
約翰笑著回答。夏洛克斜瞄了他的腰一眼,似乎想說什麼,搖了搖頭逕自上樓去了。
「哎呀呀,如果不好吃就糟了,這可是我很驕傲的新口味,星期五晚上要招待大家的。」
「星期五晚上?」
「聖誕夜啊,親愛的。你們這些男孩子怎麼這麼不注意節日呢?」
約翰乾笑著敷衍幾句,趕緊上樓去。聖誕夜啊,他可是連禮物都買好了,只是今天被夏洛克沒停過的碎碎唸搞得一個頭兩個大,一時沒想起來。
本來一接到附近有兇殺案的消息,夏洛克就跳起來出門了,不料路上又是交通障礙、又是被撞被踩,還一度被抗議的隊伍擋住,真不曉得遊行示威為什麼要到貝克街附近來。
最後還下雨了。一直下到現在都沒停,雨勢太大,他倆只是衝出去搭個計程車,勉強乾燥些的衣服又濕了一遍。
「夏洛克,你……」
換完衣服出來,他看見偵探蜷坐在扶手椅上撥弄手機,身上……又是藍色的浴袍。
「……除了襯衫和浴袍之外,是不是沒有其他衣服?」
「其他衣服?」
夏洛克頭也不抬地重複他的問句,語尾上揚以示疑惑。
「就是字面意思。」約翰走下樓來,拉了拉身上的毛衣。「我看你穿的好像都是各種顏色的襯衫和西裝外套,沒有別的。冬天也不穿毛衣?」
對方隨便嗯了一聲,顯然不太在乎這點小事。
約翰環胸站在那兒看了他一會,聳聳肩說算了,轉身下樓之前又開口問了一句。
「你……」
「別太大塊。哈德森太太總是在新實驗裡放太多糖,我想你也別吃太多比較好,省得一個月之內要買兩
次新褲子。」
夏洛克在他問出口前就回答了,後面半句卻讓他抬起眉──不是介意夏洛克的嘲諷語氣,這點他習慣了。
「說真的,夏洛克,你都不注意自己穿什麼了,為什麼會知道我買新褲子?」
「誰告訴你我不在意自己穿什麼?」
約翰看著他的浴袍。
「噢,拜託,」夏洛克沒聽到回答,抬頭見他盯著自己瞧,不禁煩躁地抱怨。「我在自己家裡還得盛裝打扮?」
你可不是每次出門都會盛裝打扮啊,約翰想起某次白金漢宮之旅,嘀咕道。現在,一想到那個場景他還是忍不住微笑──連內褲都沒穿的偵探坐在王家待客的沙發上,浴袍還一度被他哥哥踩掉。
「你笑什麼?」
「沒什麼。」
夏洛克瞥他一眼,視線又重新回到手機螢幕上,開始他的專長之一:對著手機或任何死物說話。
「關於你的疑惑,我有兩點解釋。第一,我是個偵探,想必在我們相處這麼久之後,你已經明白我是用什麼方法推理。觀察對我而言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以你們常用的比喻來說,就是『跟呼吸一樣容易』。」
他停下來瞄了約翰一眼,似乎是要確認他在聽。約翰一攤手,腦內自動解譯這段話:我看你的褲子只是
出於習慣,不是特別關心你。
好,好,他知道。約翰等著下文。
「第二,我並非不在意自己的衣著,只是我的……品味偏好如此,所以習慣穿這種衣服。倒是你,約翰,你的衣著毫無品味可言,隨便什麼布料都往身上套……」夏洛克說這句話的時候,依舊沒有看他。「那麼在意女人觀點的話,你還是好自為之吧。說真的,不在意穿著的人應該是你才對。」
約翰斜倚在門邊,低頭看看自己的衣服。
簡單的黑白條紋毛衣和深色長褲,外頭罩上一件淡綠色夾克。接下來沒有出門的打算,所以沒有繫上皮帶;挺家常的男人穿著。他看了看夏洛克,想起一項不成文默契。
「所以說,夏洛克,你其實……很在意自己穿什麼衣服?」
他猜夏洛克不知道這個隱藏規則,畢竟這傢伙從來就沒把凡夫俗子的規則放在眼裡。然而偵探似乎察覺到了他略帶戲謔的語氣,側過頭看了他一眼。
「你今天為什麼這麼執著,約翰?我穿什麼衣服對你來說很重要嗎?」
「不,不,我只是突然想問而已……偶爾關心一下你的生活細節,呃,那個,室友的責任。」
「男孩們,你們到底要不要吃蛋糕──?」
夏洛克左眉一揚,還來不及回答,樓下就傳來了哈德森太太略為惱怒的呼喚。約翰擺了擺手,三步併作兩步先衝下樓去吃蛋糕了。


白雪覆蓋的聖誕夜。貝克街的公寓中掛滿了裝飾彩帶與鈴鐺,門上懸著聖誕紅花圈,二樓客廳還豎著一株聖誕樹:約翰抓著滿臉不耐的夏洛克一起裝飾的。
今年哈德森太太又邀請了雷斯垂德和茉莉來參加派對,她本來還打算邀請麥考夫,卻被夏洛克一句「他一定會回家陪母親」打消了念頭。
約翰總覺得福爾摩斯太太是個值得同情的女人,兩個兒子都是絕世天才,但是感情差得……嗯,居然會
以對方的死敵魔王自居,媽媽聽了不知該作何感想。小兒子明明沒結婚,卻硬是不肯回家過節──不只聖誕,
感恩節夏洛克也沒回去。
應該說,除了某次麥考夫來死拉活拖、用很可怕的理由──他沒聽到,好像是「你再不回去就見不到媽咪了」這種等級的大絕招──把夏洛克弄出門一次,他基本上沒見過夏洛克回家。
算了,這種家務事不在他的管轄範圍裡,當作不知道吧。他不免私心地猜想,或許對夏洛克來說,貝克街221B才是真正的家。
「啊,哈德森太太,妳的蛋糕真是太棒了──能不能教我做?」
穿著小禮服、把頭髮挽起來的茉莉端著盤子,不遺餘力讚美哈德森太太,後者臉上都笑成了一朵花。
「當然,親愛的,我等等就把食譜給你,需要的話歡迎來我的廚房一起切磋……」
約翰也嚐了口蛋糕。
比起前幾天的第一次試驗,的確好吃多了。至少這次沒有一咬下去滿嘴都是糖的感覺,夏洛克果然是正確的──不過那天為了報復偵探的毒舌,他故意切了一小塊不只過甜,糖甚至沒攪散的蛋糕端上樓。
後果是他得再去倒水給夏洛克。
一旁的雷斯垂德吃蛋糕居然吃到恍神,不小心踩了他一腳,連忙道歉。道歉之後轉到一邊繼續吃,不曉得想到什麼,眼裡露出了奇怪的笑意。
約翰默默想,說不定跟他撐來擋雪的那把大黑傘有關係。
「蛋糕吃完了吧?該來交換禮物啦!有沒有人沒準備的,趕快出來,罰你唱歌囉。」
哈德森太太不時巡視眾人盤中的進度,見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興高采烈地宣布道。說到罰則的時候,一群人不約而同看向夏洛克,偵探則以鄙夷表情回報。
「我有準備禮物。」
「給每個人?」
雷斯垂德一臉難以置信,茉莉的表情也差不多。可以理解。
「四份。」
夏洛克回答。約翰努力忍住告訴他這沒什麼好驕傲的衝動,打哈哈說,那大家來交換吧。
過程中又混亂了一陣,茉莉把給哈德森太太的禮物錯寫上約翰的名字,打開來發現是面膜護膚組的時候,他差點開始懷疑茉莉的用心。茉莉紅著臉把哈德森太太手上的藍色手巾換過來,大家紛紛重新檢查自己的禮物包裝有沒有錯。
最後,約翰總算能好好查看自己的禮物了。他收到手巾、皮帶扣、皮夾──他才剛把自己的弄丟──以及夏洛克送的,跟他自己同款的深綠色圍巾。
欸,他已經有一條紅黃相間的圍巾了。該不會又是嫌棄他品味的意思吧?
雖然這麼想,收到禮物他還是很高興,折起來搭在手臂上。下一秒,看到他這麼做的夏洛克就得意洋洋地哼了一聲。
「比你那條舊的好多了吧。我說了,約翰,你偶爾得注意一下自己的……」
「好,好,反正你比我有品味。」
他敷衍道。夏洛克對著雷斯垂德送的帽帶皺眉之後,也拆了他的禮物,把包裝紙隨手拋到沙發上,拿起那雙皮手套看。
「嗯……你挑了跟我原來那款一樣的。聰明的選擇。如果是你自己看上的,恐怕我……」
「你可以直接說『謝謝,約翰』。」
「……謝謝,約翰。」
約翰回了句聖誕快樂,轉頭卻看見茉莉和雷斯垂德兩眼發直地看著他倆,哈德森太太則是習以為常地到一旁去,試圖打開香檳。
「每次看你們對話,我都覺得,這真是……神蹟。」
雷斯垂德如此表示,茉莉則在一旁附和。
然後,她又想了想,看著夏洛克送的圍巾。
「不過,我不知道夏洛克也這麼在意服裝品味耶。怎麼說呢,嗯,至少我們那兒是這樣啦……」
約翰瞬間預知了茉莉要說什麼。
那條潛規則──他那天沒有說出口,也是因為對夏洛克而言,這個條例不太重要。
夏洛克就是夏洛克。名字是夏洛克,性別是夏洛克,性向大概也是夏洛克。
他早就說過,沒關係,一切都沒關係。你原本的樣子,就已經很好。
來不及阻止,那就算了,反正夏洛克頂多是一挑眉嗤笑兩聲,他在茉莉說出口的同時這麼想著。
「……男人要是太注重穿著,會被當成同性戀的。」
……而且,反正,他們倆早就不缺這個誤會了。




3階級
在英格蘭,階級與財富無關,與職業的關係也微乎其微;用語才是最關鍵的。如果已超過十歲,仍叫母親為媽咪,可能是較高階層的小孩。成人了仍說媽咪、爹地,則十之八九是中上或上層小孩。
-Kate Fox, Watching the English


『你我的共同之處多地難以置信,這些爭執仇恨純粹是幼稚的兒戲;但是有人為此感到痛苦。
『你知道我們的不合總是令媽咪難受,夏洛克。』
麥考夫‧福爾摩斯記得,這是夏洛克與約翰第一次一起破案之後,他們兄弟在現場的交談。
他不記得他們的關係何時起變得這麼差。噢,不,更正:他確實記得每一次爭吵、怒吼、互相傷害,所有細節都清清楚楚。
所以,他不是不記得,而是「不知道」。精確的大腦要求他給出一個明白的時間:或者日期,或者時刻,或者哪一次爭執的哪一句脫口而出的哪一個侮蔑字眼最後相擊的牙關抿起的雙唇抑或空中顫抖的尾音。
可是他沒有辦法。
他知道比起記憶容易聚焦的一次爆發,日積月累更適用於人生。
麥考夫在車子接近目的地前先喊了停,在司機低垂的困惑眼光下拉開車門,踏進舖滿貝克街的積雪。偶爾散步也不錯,何況這是數年僅見的白色聖誕;街上人來人往,卻一反往日喧囂,彌漫著聖誕夜獨有的靜謐。
手上沒有時常帶著的大傘,感覺有些奇特。麥考夫向前邁開步伐。
他發現的時候,夏洛克已經搬離家中很久,連母親都已習慣沉寂的空氣。後來,他一邊以各種手段關注著唯一的弟弟,一邊卻從未想過彌補兩人的裂縫。
相當怪異的心態。就像他倆的關係從此停滯也無所謂,就這樣僵持著,公事上偶爾互惠,私下則是單方面照看。夏洛克知道他的注視,也把他當成茶餘飯後的話題,可是從來沒有真正的抗議,大概是寧可被看著也不想和他交談吧。
是那位軍醫出現之後,他們的關係才漸漸改善的。
麥考夫對約翰的存在感到心情複雜。
來到221B,他象徵性地敲了敲門,逕自進入。他的傘倚在門邊,雷斯垂德已經先抖掉了傘上積雪,
又放在溫暖的公寓中一段時間,差不多乾了。
於是他拿起傘,綁好束帶,走上樓。
「聖誕快樂。」
麥考夫說,手指輕叩敞開的門板,敲擊聲清脆插入了屋內和諧的交談。

「你來做什麼?」
夏洛克有項看家本領,就是用一句話讓沸騰的氣壓降到最低。
特別是對上他哥哥的時候。約翰揉了揉太陽穴,看著坐在扶手椅上的夏洛克和傘尖拄地的麥考夫互相瞪視。對於問題,麥考夫晃了晃手上的傘,一副早有準備的樣子。
「我來拿借人的傘。你沒淋濕吧?」
第二句是向著探長問的。雷斯垂德似乎沒料到他會出現,有些尷尬地看看麥考夫又看看其他人,故作冷靜地聳了聳肩。
「好,拿完傘你可以走了。你可以順便把雷斯垂德帶走,反正差不多該結束了,快滾,不送。」
「夏洛克!」
約翰和哈德森太太異口同聲。偵探皺著眉回頭。
「怎麼?又怎麼了?」
「唉,沒事,你閉嘴就好。」約翰發覺此刻只有他能善盡主人之職。噢不,不是此刻,一向都只有他能招待客人。「聖誕快樂,麥考夫,過來坐坐?」
「還有蛋糕哦。」
哈德森太太熱心地補充,夏洛克才剛張口──用膝蓋想都知道他要針對某人的節食計畫長篇大論──麥考夫就先一步答應,瞥了弟弟一眼,朝屋內走來。
夏洛克抿直嘴角,轉開眼珠不看在他旁邊坐下的哥哥。
最後還是沒忍住。
「哦,放棄減肥了?」
「多謝你的關心,夏洛克。計畫──一如以往──進行得非常順利。」
約翰懶得注意兩兄弟的鬥嘴,既然自己的位置讓給了麥考夫,他只得到旁邊再拖張椅子。搬動過程中,他似乎聽見雷斯垂德問了句「你昨天不是說……」,麥考夫回答什麼他就沒聽見了。
喔,事實上,他什麼都沒聽見。什麼都沒有。
「夏洛克說你回家跟母親一起過節?」約翰問。
麥考夫的動作停了片刻,隨意揮了揮手,說他去過了。
「我們的母親……認為,至少在聖誕節,我應該前來探訪弟弟。」
「所以你就來了。多麼聽話的兒子。」
約翰知道叫夏洛克閉嘴不會有用,乾脆不嘗試了。
「去年呢?前年呢?之前的聖誕節你都沒來,今年來做什麼?」夏洛克盯著眼前的爐火,連珠砲般問道。
「夏洛克,不知怎地,這話聽起來像是認為以前我對你不夠關心。」
偵探賞他一個「別傻了」眼神。
「過度解釋是相當妨礙邏輯的行為,麥考夫。」
「總之,今年媽咪特地要求我在聖誕夜前來拜訪……」麥考夫接過哈德森太太的蛋糕碟,對她微笑,點
頭表示感謝。「……溫馨的貝克街221B。並且,她要求我轉告你,夏洛克,你已經有七個月杳無音信,那正在挑戰她的『母性極限』。」
夏洛克眼角抽搐。
「我還以為你定期向她報告我的行蹤。」
「那跟我無關。是『你』不回家的問題。」麥考夫送了口蛋糕進嘴裡。「非常美味,哈德森太太,那些五星級餐廳應該爭先恐後聘請你。」
「她會不知道我在做什麼?別傻了,麥考夫,她從小就知道我想做什麼。」
哈德森太太的自謙還沒出口就被打斷,夏洛克站了起來,開始他一貫焦躁不安的踱步。約翰注意到他已經戴上了自己送的皮手套。
「需要我提醒你那個海盜夢嗎?」
麥考夫緩緩嚥下蛋糕,悠閒地問。夏洛克猛然轉身,狠狠瞪他。
「別傻了,麥考夫,她難道會以為我在當海盜?」
沒有回答。
「噢,該死!」
「嗯,夏洛克……」
約翰審時度勢一陣子之後,覺得差不多可以發問了。
「你到底為什麼這麼討厭回家?」
回應他的是福爾摩斯兄弟的一致沉默。


「不重要。」
麥考夫淡淡看了面部表情僵硬,勉強答了幾個字的弟弟一眼。
「呃……不重要?」
那位軍醫似乎想錯了方向。夏洛克說的純粹是答案不重要,而非家人不重要──儘管麥考夫偶爾會懷疑後者才是正確的。
連身為家人的他都懷疑,別人會想歪也理所當然。
「別在這種事情上糾纏了,約翰。我只是不想見到某些親戚而已。」夏洛克說話的同時刻意看了他一眼。「沒什麼。」
「我可沒有要你和我一起回去,夏洛克,你可以自己回家。」他的手指在椅子扶手上輕輕敲打。「還是
說,你已經忘記路怎麼走了?」
「那會是最後迫不得已才用的理由。」
「你是說『藉口』。」
如此回答夏洛克的嘲諷,他竟突然覺得疲倦。
啊,是的,他確實對夏洛克說過,羈絆與情感都不是好處。某方面來說,他們兄弟都缺少了部分人類該
有的特徵:溫情,體貼,掛念,或隨便什麼字典上同義的字眼。
那是他們的成就所在,也是他們永恆的缺陷。
沒有任何子女有資格要求父母放棄他們應該得到的親情,但是他倆的雙親似乎早就不期望這方面的回報。母親叫夏洛克回家看看的次數年年減少,現在,幾乎只希望他們的手足之情不要日復一日稀薄、蒸發殆盡,「以免我的葬禮是你們這輩子最後一次見面」。
家庭,家庭,多麼狹窄又多麼龐大的負擔,過去,那是唯一一種他們償還不起的債務。
現在情況改變了嗎?麥考夫醒悟,隱約中他持續感受到的不悅正源自相應的答案。
是的,情況改變了。
因為約翰的出現,因為環繞221B的氣氛與從前有根本上的差異,因為夏洛克逐漸學會了「感情」。
因為夏洛克逐漸學會了關心,卻沒有將相應的在乎分享給家人。
這棟公寓才是他的家。
「總之,你就挑個時間回去吧。我先告辭了。」
他邊說邊起身,覺得特地前來的自己挺無謂的,唯一收穫就是那盤蛋糕。好吧,的確很好吃。
「你要走了?」雷斯垂德還翹著腳坐在原位,抬頭看他。「麥考夫,你知道你弟是什麼德性,別理他就好了。」
麥考夫沒說話,只是挑起眉,一攤手。
他當然知道夏洛克是什麼德性,不過家人的話題一向是他的致命弱點。哦,精確點說,夏洛克本身就是
他的最大弱點,再扯上媽咪──比十架恐怖分子操縱的飛機飛往白金漢宮還棘手。
一旁的軍醫一直皺眉盯著夏洛克,後者先是撇開視線,又轉回來看看,再撇開視線。
「……再見,麥考夫。」最後,夏洛克說。
「不是這句,夏洛克。」約翰撫額嘆了口氣。
麥考夫抬眼看了下天花板,才笑著告訴約翰不必多此一舉,要是夏洛克真有祝賀的打算,不如乾脆打個電話給母親。
約翰看了看持續瞪著爐火的夏洛克。後者感受到他的視線,頭也不回地拋出一句拒絕。
「說實在的,一句聖誕快樂到底會造成什麼損失,夏洛克?」
「那麼說實在的,我說不說聖誕快樂又會對你造成什麼損失,約翰?」


「……聖誕快樂。嗯。有空的時候我會回……噢,不,我忙得很。不。我對她的女兒沒……我對她兒
子也沒興趣!……這一點也不好笑,你們的幽默感到底是從哪裡長出來的,排水溝還是垃圾場?我沒有嘮叨……我……嗯,聖誕快樂,媽咪。嗯,我知道,我……晚安,媽咪。」
夏洛克從窗前走回來,把手機丟在沙發上,接著把自己摔進扶手椅。他抬起頭時,在場眾人都盯著他瞧,麥考夫以外的三人還露出……異樣的興奮表情。
「幹嘛?」他沒好氣地問。
「你知道,約翰,我一直在等他說『媽咪』那兩個字。噢,多甜呀。」
哈德森太太首先表示,約翰大力點頭贊同,兩人完全無視夏洛克的質問。雷斯垂德則以深思的眼光在兩兄弟身上梭巡,伸手指了指夏洛克。
「所以,你們家裡的男人到了三十歲還是喊母親媽咪?」
「不然該叫什麼?老媽?女人?喂──?」
夏洛克懶得理他們,瞪向麥考夫。
「所以,你該唱歌了。」
「……什麼?」
麥考夫還陷在約翰到底用什麼交換了夏洛克去打電話的困惑中。不過,就算全神貫注聽著對話,他也不可能理解夏洛克天外飛來一筆的要求。
哈德森太太先是左右交替看著他和夏洛克兩次,然後一拍手。
「啊,蛋糕算是禮物,對吧?」
「當然,哈德森太太。」約翰回答,露出若有所思的微笑。「喔,至於我,讓夏洛克去打電話應該也算是個禮物吧。」
麥考夫察覺不對了。
「……你們對禮物做了什麼協議?」
「沒帶禮物的人罰唱歌。」
這次是四人一致回答,恐怕這輩子都沒有過如此好默契。麥考夫轉向夏洛克,後者對他指了指手機;轉向雷斯垂德,探長先是停頓了一下,然後聳肩。
「呃,我帶了傘?」
「把我的東西還給我怎麼算是禮物?另外,你們的規則居然納入局外人?」
除了夏洛克,其他三人都露出滿足的微笑。
「噢,隨便你怎麼說,這是我們的地盤。」約翰說。
「明確點,是我的地盤。」房東太太補充。
他總算發現自己被陰了一把。
「你們可以把……」他想了一會兒,發現自己輕裝來訪,什麼能送人的東西都沒帶。「我的到訪當成禮物。」
四人一同發出「噢──」地抱怨聲,伴隨著四種不同的扭頭嘆息。
「你可真有臉說出這種話,麥考夫。」
夏洛克以令人無比厭惡的方式揮動手指。哈德森太太則滿懷同情,但是毫不寬容地告訴麥考夫,要是他早一個小時來,茉莉大概得陪他一起唱歌了。
「你知道的,今天是聖誕節嘛。偶爾放輕鬆一下有什麼關係?」
麥考夫還想辯解,雷斯垂德卻用同樣令人煩躁的憐憫眼光看他,對他擺了擺手。
「麥考夫,你就隨便唱一首吧,他們絕對不會放你走的。」
「我能唱什麼?我根本不唱歌!」
「呃。」雷斯垂德想了想,建議:「平安夜你會吧?」
「……」


聖誕夜在五人合唱的平安夜中劃下句點。麥考夫看著勉強歙動嘴唇哼一兩句,腳下不自覺輕輕打著拍子的弟弟,發覺情況也沒有那麼糟。
打電話回家,算是跨了他夏洛克‧福爾摩斯的一大步吧?──這句話在普通人耳裡可真值得同情,不過,這就是他們家庭的相處方式。
那個男人的確是夏洛克的救贖。或者說,是全英國、甚至全世界的救贖。
「那麼,夏洛克,你們怎麼稱呼父親……好吧。」約翰轉過頭來。「麥考夫,你們怎麼稱呼父親?」
「爹地。」
……這位救世主大概還會成為他家庭的一份子。
麥考夫‧福爾摩斯相信,往後的日子會越來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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