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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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我也認識一個人類。」
又過了好久,瀾兒都沒來,天空也沒開花……沒下雨。
這天他和殿下一起看天空,詭異的深紅色,他從來沒看過這麼濃烈的天空,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殿下也認識人類?」
他驚奇地問,從來沒想過這種事情。很難想像殿下在人類身邊游動的景象,殿下的體型比瀾兒還大啊。
「我也有跟你一樣大小的時候。」殿下完全知道他在想什麼。「當時我也是紅色的幼魚……那個人類和我成了朋友。」
不知道為什麼,和人類在一起,我們長得特別快。也許因為人類是匯集了天地靈氣的生物吧,不然也不會有那麼多生靈以修成人形為目標,殿下說道,持續盯著天空。
難怪殿下知道那麼多人類才用的詞彙,因為殿下也跟人類相處過啊,他想。
「然後呢?那個人類怎麼了?」
「不知道。」殿下說,終於扭過身來看他。「他背叛我,然後消失了。所以我才要告訴你,礫,不要太信任他們……和他們在一起確實可以快速成長,但是,你差不多該停止見瀾兒了。」
他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背叛……好難懂的詞。他沒辦法想像瀾兒會對他做什麼壞事,那可是瀾兒啊,他看過的那顆心,裡面充滿了美麗與讚嘆,還有好多好多嚮往。
裡面有另外一片天空,沒有羈絆束縛的天空。開闊到能容納天空的心,怎麼可能傷害他呢?
可是他想到最後一次見面時瀾兒的眼神,又有些不解。瀾兒哭了,眼淚的味道還纏著他不肯散開,他不懂,只能努力把這件事忘記。
「瀾兒已經好多天沒來了。」
最後他說。
「你也不該再上來了。回底層去吧,以後不要上到人類能看見你的地方……尤其是在你還有犄角的時候。」
他沒有說話。都是這根角害的,如果沒有角,他就是普通的魚,可以跟瀾兒當朋友了。
不對,沒有角的話,他可能根本就不是自己,沒有靈性,沒有辦法跟人類溝通。他頹喪地吐了幾顆泡泡。
「人類會對我們做什麼?」
「抓去賣錢或者吃掉。」殿下簡潔有力地說。「我們的肉可以治好幾乎所有病症,延年益壽。」
離開水,我們目前的狀態就不能做什麼了。就算在水裡,我們能做的事情也沒多少……
「因為我們,即使到了我的狀態……」
殿下優雅地擺動胸鰭,說出了他無法理解的話,同時拒絕繼續解釋。
「即使到了我的狀態,仍未長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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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裡,即使在深深的底層,他仍被慌亂的水流驚醒。
出了什麼事?他游出裂痕,快速上浮,同時察覺胸鰭在短短的時間裡又變寬了一段,推測其他部分的鰭也是。
「怎麼了?」
穿過黑暗地帶,連續數位居民與他擦身而過,他攔住一條青色水蛇問道。水蛇慌張地打了幾個圈,說上面本來是黑色,突然變紅了,界線變得亂七八糟,有奇怪的東西穿破界線,四處移動。
「殿下不見了,小殿下,你趕緊上去瞧瞧吧。」
說完水蛇繼續往下逃,他知道事情不妙,加快速度向上游。居民成群往下逃離,卻還是在見到他時讓出一條道路,讓他毫無阻礙地來到上面。
他沒有立刻接近天空,而是沉在下面一點的地方,仔細觀察。夜裡的天空應該是黑色,他卻看見天空的邊緣飄搖著橘紅的光芒。有一個巨大、橢圓的物體劃過天空,還把奇怪的扁扁物體伸進水中撥動,盪開巨大的漣漪。
漣漪。
他拒絕稱呼那種東西為「花」。
花是美麗的,鮮活的,不是上頭干擾界線、黑黑紅紅的可怕皺紋。
他還感覺到熱度,好像有奇怪的東西在界線上閃爍,他遲疑片刻忽然了解:有人類在天空上點火。
為什麼?
為什麼要來?
不,他知道為什麼人類要來,人類是為了他而來的。
可是為什麼人類知道潭裡有鰲魚?為什麼人類知道他在這裡?
見過他的人類……只有一個。
「你背叛我嗎?」他呆呆地吐出一顆泡泡,自言自語。「瀾兒想抓我嗎?」
他不會哭,但是他知道這種驟然穿透全身的痛楚是什麼意思。
瀾兒想殺他。
他覺得很疼。
冰涼的鰭輕輕拂過他的背,他轉頭,看見殿下巨大的眼珠泛著冷白。殿下半晌沒對他說話,只是和他一起仰望破裂的天空。
他想問殿下怎麼辦,又問不出口。都是他害的,如果他沒有跟瀾兒一起玩就好了,就不會招來這種東西。
「當時也是這樣。」
天空之外的吵嚷也傳進水中,人類似乎在爭執,吵鬧中他聽見殿下輕聲說話。
「當時不是夜晚,是陰天。阿沐第一次在陰天下水來找我,我和他一起往上浮……我拒絕穿過界線,但是他說服我上去看一眼。」
等在岸上的是其他人類,拿著火把,用堅韌帶刺的漁網試圖捕捉我。他們捉到了,一度把我拉上岸,將燒灼過的石頭丟在我身上,殿下說。旁邊有一只大鍋,裡面的水瘋狂盛開著,但是那天忽然下起大雨,人類幾乎站不住的大雨,所以我掙脫了網子,逃回潭裡。
後來人類又來過。前任潭主極度憤怒,撞翻人類的船,殺了一個人,放兩個回去跟其他人類報信。那之後過了很久,人類都沒有再出現。
「那之後,我只見過阿沐一次。我本來應該要長得更大,大到可以輕易撞翻那艘船……」殿下邊說,邊望著那個侵犯界線的長圓物體。「像我的殿下那樣。但是,那場意外讓我永遠無法復原,過了很久還是只有這種大小。」
殿下說,很抱歉,我沒有辦法幫你弄翻那艘船。外面的時間已經過了很久,人類一定忘了當時的教訓。
他浮在殿下身邊,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要怎麼辦呢?人類撒下寬闊的網,但是他和殿下輕易就能避開,再這麼徒勞無功一陣子,人類會不會自己離去?
他暫時拒絕去想瀾兒。至少瀾兒沒有像殿下的阿沐一樣,下來水裡騙他離開界線。他可以當作瀾兒不是真的想殺他嗎?
「小礫!」
他猛然豎起背鰭。瀾兒在叫他,但是他不敢回應。
「小礫,你在嗎?你在嗎!」
瀾兒一聲一聲喊得很急,聽著聽著,那種發疼的感覺又來了。他停在原地動也不動,試圖驅除心裡的難受。
瀾兒急著叫他做什麼?急著要抓他嗎?
界線的兩邊,果然還是完全不同的世界,不應該接觸?
「小礫──你不在嗎?」不知何故,他的沉默好像讓瀾兒鬆了口氣。「如果你在的話,聽好,絕對不要上來,知道嗎?我爹想抓你幫奶奶治病,對不起,我不該跟他們說的。」
絕對不可以上來!瀾兒加重語氣又說了一次,幾乎是大吼,他怔住了。
「瀾兒叫我不要上去……」
他呆呆地說,甚至沒發現自己說了出來。
瀾兒說到爹爹和奶奶的時候,聲音顫抖著。他們的交談並不是透過喉嚨,所以他知道,瀾兒叫他不要上來的時候,整顆心都在顫抖。
說這句話讓瀾兒覺得很疼。可是瀾兒還是說了,叫他不要上來,就算吃了他可以治癒家人,也不要他上來。
穿透全身的疼痛又來了一次,這次卻有哪裡不同。他不相信瀾兒會背叛他,但是瀾兒沒這麼做時,他卻覺得……更難相信。
瀾兒,瀾兒,瀾兒,我們是朋友嗎?你真的可以為了我,為了一條會和你說話、頭上有角的魚,捨棄人類最重視的家人嗎?
身邊的殿下忽然揮動寬闊的胸鰭,慢慢往上游去。
「殿下?你要做什麼?」
他猶豫片刻,還是跟在殿下身後,急急問道。殿下沒有回答,只是緩慢地往上浮,他隨著殿下的身影往上,看見黑紅的天空忽然一點點閃起白光。
開花了。白色,紅色的花,先是小朵小朵綻開,接著轟然盛放,大大小小地開滿整片天空。
白與紅的光亮一圈圈快速飛散,越開越多,越開越快,不一會,花開得太密太急,幾乎來不及展開花瓣就被下一朵花取代。
這是殿下等了這麼久,好不容易等到的花開。
花開是有聲音的,以前他不知道聲音從哪裡來,瀾兒告訴他那是雨水劃過風的響聲。上頭人類的爭執被花開的聲音蓋過,幾乎聽不見了。
殿下持續往上游,往上游,抵達界線的剎那他以為殿下會停下來,但是沒有。殿下穿破天空,穿到了界線另一邊,來不及反應的他跟著衝破了……
衝破了「水面」。
他忽然明白了水面的意思,從瀾兒那邊看見的他的天空,是寬闊的平面;再往上,一瞬間他什麼都沒感覺到。
這個巨大的空洞,就是瀾兒生活的世界嗎?他還沒想完,忽地有冰冷的東西掃過他的鱗片,他還是什麼都沒看見,然後他懂了。
風。這是風。
直到此時他才感覺雨水劈哩啪啦落在他身上,巨大的噪音狠狠衝擊,他轉過身,殿下的頭頂浮在他自己的旁邊,專心仰向上面的「天空」。
「笨蛋!小礫,我不是叫你不要上來,快回去,快回──」
他第一次真正聽見瀾兒說話,轉身一看,那艘船正朝他們移動。他有點呼吸困難,潛下轉了幾圈,呼吸暢通了才又浮上來。
船快要到他們身邊了,正在風雨中劇烈搖晃。他看得更仔細點:不,不是單純因為風浪而搖晃,船上有一個黑衣少年和個子比他高的人類扭打在一起,震得船陣陣晃動。
「你在幹什麼啊,小礫,快下去!」
瀾兒瞥見他,絕望地喊道。後面又冒出另一個男人,兩人一起制住了瀾兒,第一個男人揮拳揍了瀾兒一下,本來奮力掙扎的瀾兒一下就沒聲音了。
「臭小子,養你這麼久,祖母還比不上他媽的一條魚!」
「好了,三弟,怎麼說都是親兒子,下手別太狠了……」
兩個男人交談著往這裡划來,船隻仍舊劇烈搖晃,卻慢慢穩定下來。他慌張地看看船,又游回殿下身邊,不知道該怎麼辦。
「殿下,瀾兒……瀾兒……」
在水上他沒辦法像平常一樣跟殿下說話,只能費力一點用意念交談。過程中他又潛下去換了口氣,驚覺殿下一直都浮在水面上,沒有下來。
殿下可以在水上呼吸嗎?他疑惑,但是眼下重要的不是這個。瀾兒是真心要救他的,他不能繼續待在這裡,他得逃走。
那樣可能會換成殿下被抓,可是殿下好像不想走,他該怎麼──
「他們不會殺瀾兒。你回去吧,你不在,他們就會走了。」
「可是……」
殿下轉過頭,看了他一眼。
他猛然一縮。殿下的黑眼珠竟然覆蓋了薄薄一層白膜,怎麼回事?錯覺嗎?
「我已經有一陣子看不見了。」殿下淡淡告訴他。「底層界線的白光,總有一天會讓你完全失明,只有一陣一陣的花在旋轉……那天到的時候,你就知道是時候離開了。」
一道紫光猛然爆開。
界線上下看到「閃電」的感覺完全不同,光太亮,他的眼前瞬間又閃出了紫藍色的花斑。原來眼皮在這裡是如此重要的東西,不只風一陣陣令他的眼睛乾澀,光也太過燦亮,讓眼睛發疼。
他聽見背後的人類大吼大叫,然後瀾兒又對他說話,要他快走。一道閃電打落,然後又一道,再一道,此起彼落的紫光讓他受不了地潛到水裡。
他的天空開著鮮明的紫花,可是船行的痕跡又割裂天空,四處都是混亂的皺摺。船不斷靠近殿下,殿下卻毫無反應,他告訴自己殿下能夠解決,掙扎著逼自己往下回到底層,卻沒有辦法。
他再次上浮。穿破天空的剎那,世界猛然發白,一道紫色電光轟隆爆裂,直直朝水潭劈落。
落在殿下身上。
所有聲音霎時消失,他只能愣楞看著眼前奇異的景象。很慢很慢地,他甚至看見閃電觸碰的剎那,看見殿下微微仰頭,盲眼空洞地朝上瞪視。
接著浮了起來。
他看見殿下龐大的身軀緩緩脫離水面,往上飛昇,籠罩全身的紫色電光中又出現一道特別鮮麗的細小閃電,蜿蜒擊下,落在殿下頭頂的圓印上。
落在角的遺跡上,他腦中快速閃過更明確的解釋,還有一連串他無法解釋的怪異景色。
很奇怪,但是很美好,那是更寬廣的水體,沒有眼淚就滲著鹹味的水體,一顆熾亮的橘色圓球從水體邊緣上升,水中有很多生物探出頭,迎接那顆圓球……迎接旭日東升。
畫面破碎在殿下重重跌落那一刻。他幾乎來不及完成想像,就被拉回寒冷暴雨的黑夜,他看見鰲魚深藍色的身軀由空中摔落,在界線上載浮載沉。
可是殿下不在那裡,殿下在上面,在那道閃電中。他仰著頭,震驚地看著隨閃電高飛的生物。
那是魚,也不是魚,深藍綴著金色發亮的鱗片,兩對寬闊的胸鰭,兩對修長的腹鰭,末端舒展的長尾。但是像魚的地方到此為止,那個生物細長如水蛇的身軀優雅迴旋,他看見胸鰭與腹鰭之下各嵌著一對爪子,而生物的頭顱也是長形,長嘴,古銅色瞳孔細長的眼睛,額心生著旋轉向上的一隻獨角。
他知道那是什麼。
龍。
那是由魚蛻變而成的龍。那是真正的「鰲魚」,龍與魚的混合生物,上天入海,無所不至。
那是超越一切界線的生物,擁有他的天空,也擁有瀾兒的天空,擁有他的世界,也擁有瀾兒的世界。擁有水,擁有風,擁有水流過的一切土地,擁有風曾經且將要觸及的萬物。
那是世界之主。
那是……他長成之後的模樣。
他一向認為紫色電光是仙人為了護送花朵而派遣,如今他恍惚察覺,或許紫光也是上天送來迎接他們的吧?
上方猛然一聲轟隆,新長成的鰲龍仰頭長嘯,彷彿應和著雷聲。鰲龍縱身高飛,盤旋而上,所經之處風雨竟然開始平息。
「瀾兒,瀾兒!」
背後傳來男人驚慌地呼喊。他驚覺自己完全忘了人類的存在,轉身去看,不知何時那艘船破了洞,水流洶湧地捲進船身。
但是瀾兒不在船上,瀾兒在離船很遠的地方,慢慢往下沉。他嚇了一大跳,立刻往瀾兒游去,一邊喊著名字一邊努力把瀾兒頂回水面。
瀾兒好像失去意識了,他嚐到水中的鹹腥,接著看見深紅色的血從瀾兒腦邊漾開。
不!他腦中一片空白,只能盡力把瀾兒頂回水面,可是血不止住的話,瀾兒還是會死。
不,不能讓瀾兒死啊。
「到我的身體旁邊!」
上方驀然傳來命令。他幾乎認不出殿下的聲音了,低沉而洪亮,彷彿有金屬鏗鏘交鳴,但是那種決然的語調絲毫沒變。
身體?什麼身體?他幾乎想大喊,你在遠遠的天上,我又不能飛,要怎麼到你旁邊?
接著靈光一閃,他忽然懂了。
鰲魚的身體能治癒一切疾病傷痛,而殿下陳舊的肉身仍在潭水中載浮載沉。
到魚身那裡去!他看準方向,奮力游去,可是到了以後又該怎麼辦?瀾兒還在昏迷,沒辦法取用殿下的舊身體。
沒別的辦法了。他對著眼前浮沉的魚身用力撕咬,原本堅硬的鱗片此刻一撕即碎,他顫抖著扯下一條肉塊,一邊盡力抵擋著反胃感,一邊抖下頂在背上的瀾兒,把肉塊叼進瀾兒嘴裡。
細細的血絲從瀾兒嘴裡滲出。他提心吊膽地等著,彷彿過了好幾百年,瀾兒才用力睜開眼睛,大喘一口氣想把嘴裡的東西吐出來。
「吃下去!」
他命令道。瀾兒眼神茫然,還是開始嚼動。
整個過程都在水中進行,但是瀾兒好像沒發現不對,吞下肉糜之後清醒了過來,自己慢慢開始打水。
「小礫?」
他沒理會虛弱的呼喚,繞到瀾兒後面。不再流血了,看來他們的肉真的有用。
瀾兒還是沒有上去換氣,他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看見瀾兒的胸口鼓起又扁下,像在風中呼吸一樣。
有可能嗎?他們的肉體真有如此神效,或者那是他一心渴望才產生的錯覺呢?
「小……」
「笨蛋。」
莫名其妙地,他罵了瀾兒一聲。瀾兒一臉委屈,張口想說什麼的時候,一道光突然射入水裡,他們不約而同抬頭往上看。
瀾兒看向水面,他看向天空。但是哪一種稱呼都無所謂了,界線不再是界線,只是一片美麗的光,影影綽綽映著外頭的景色。
不知何時烏雲褪盡,太陽是小小的金色光點,由邊緣亮起。那艘船不見了,但是潭裡沒有瀾兒之外的人類,他猜那兩個人找到方法上了岸。
日出的天空是他此生見過最美麗的金紅,完美無瑕的漸層光影,然而他知道昨晚黑暗的天空、紅色白色的花朵才是會永遠烙在他腦中的景色。
跟瀾兒叫他不准上來的時候、幾乎哭出來的語氣一起,永遠留在記憶裡。
「啊。」
瀾兒忽然吐了個大泡泡,伸手往上指。
金色的天空又開出了金色的花,慢慢地,溫柔地一朵朵綻放,花瓣遠遠飛出,舒展到極限才消失。一道深藍色的影子劃過空中,所經之處花朵突然開得更密集一點,接著影子便無聲無息遠去。
他聽見殿下在他心裡說,再見,礫,好好守著我們的水潭,這是鰲魚唯一能孵化的地方。
我會的。沒能直接告別有點遺憾,但他點點頭,輕輕擺動胸鰭。
然後在瀾兒說話之前搶先開口。
「太陽雨。」
他們第一次交談,正是由這個詞開始的。他停在瀾兒身邊,讓瀾兒抱住他的頭,一起看著盛開的金色花朵。
他知道,在長成真正的龍之前他仍會耗費許多時間等待,等待每一次花開。無論如何,這次會是最特別的:瀾兒在他身邊,和他一起看著殿下帶來的花。
終有一天他會帶來自己的花,他們是世界之主,他們統領風和雨,帶來每一次漣漪。
在水面之上,水面之下,水面之中,他們盛開每一朵花。
終有一天,他會飛上天空,飛過水潭,降下雨水。他希望那一天到來的時候,潭中也有一條鮮紅的小鰲魚,和人類夥伴一起仰望花開。
他知道,那一天到來的時候,他會從空中看見水裡的鰲魚和人類吐出一顆顆氣泡,往上浮,往上浮,碰到水面而後綻放。
那將是嶄新的花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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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無聲滑過水流,寬闊的紫鰭在身邊飄動。
近來,光芒刺目的界線彷彿對他親切許多,他知道那是因為他的視力不停減弱。如殿下所說,他的視線裡總是開滿紫藍色的巨大花斑,再過沒多久,恐怕連路都看不見了。
沒有關係。失去視力意味著他作為魚的年限將至,儘管這時間來得比他料想快上很多。
「殿下,我們要去哪裡?」
「穿過界線就知道了。」
他揮動胸鰭要身邊的小紅魚前進。洄很乖,比他自己當年聽話多了,雖然覺得界線刺眼,還是聽話地一頭撞進去,一句話都沒有多說。
抵達白光另一邊,洄停在原地,胸鰭恍惚地擺動。他看見洄不停把眼珠往後轉,險些笑了出來。
啊,不,魚不會笑。但是和瀾兒待在一起久了,人類的表達幾乎比自己族類的還要熟悉。
「沒關係,以後還看得到的。」他說。「只要有那陣光,就看得到花。」
洄驚訝地轉過來,看著他。
「殿下也喜歡看花?」
「你以為我沒事就浮上去做什麼?」
「我……我以為殿下只是去見瀾大人。」
他不置可否,要洄跟上,繼續往前游。
帶著洄到了卵旁邊,他解釋的過程中,洄像他當年一樣震驚。
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洄呢?他猶豫過好幾次,最後還是沒說。
在潭裡的時候,專心當一條魚吧。不知道水的模樣,就不能成為水的主人,而風和超越界線的意義,未來有很長的時間可以體驗。
最後他把洞窟讓給洄。洄在他身邊轉了好幾圈,堅持不肯自己待在下面,見他往上游還急得叼住他的鰭不讓他走。他以前沒這麼黏殿下吧?
不過,殿下離開的時候,他比洄大一點。洄的個子很小,也許是因為沒有跟人類一起玩,人類的氣息容易刺激他們成長。
總算把洄安置在洞窟的淺窩之後,他一路上浮,穿透水面探出頭,轉向岸邊。
「礫!」
過了這麼長的時間,瀾兒早就長成大人,成家立業了。他看過瀾兒心裡的畫面,一個美麗而堅強的妻子坐在桌邊,對桌一個小女孩坐在瀾兒父親懷裡。
還有兩個少年,一前一後站在瀾兒祖母身邊。當年他讓瀾兒把殿下的舊魚身拿走了,要瀾兒幫祖母治完病之後自己也多吃一些,可以延年益壽。不知道瀾兒有沒有照辦,他從瀾兒的心裡看見很多垂死病人痊癒的畫面,這傢伙可能先拿去幫別人了吧。
瀾兒就是這樣。
瀾兒的心裡有最寬闊的天空,綻放著最美的白花。
他重新下潛,過沒多久,一朵花綻開,瀾兒游到他旁邊拍拍他的頭──犄角早在幫洄出生時就掉了,不得不說,角斷的那一刻他險些以為自己會活活疼死。
今天的天空晴朗青藍。殿下離開那天是深紅色的天空,瀾兒有告訴他,深紅色的天空表示大風將臨,會帶來可怕的暴雨。
接下來,他也會像殿下一樣,天天到這裡等著那場大風吧。
「你要走了?」
瀾兒抱著他的頭問。三個孩子的爹了,還像小孩一樣喜歡膩在他身邊……雖然算起來,瀾兒的年紀比他小。他不記得了,剛認識的時候到底是他黏著瀾兒,還是瀾兒黏著他呢?
無所謂,不管哪一種,他們總是在一起的。
「應該要走了吧。」他說。「我好像比之前的鰲魚都長得快,殿下應該在湖裡待了更久才離開……只是沒有證據。」
他對外頭人類的時間一點概念也沒有。瀾兒講了幾個朝代的名字,說了現在的國號,他懶得記,反正沒有用。
不過,要是知道阿沐是誰,說不定可以推算出殿下在湖裡待的時間,他想。說不定阿沐是住在附近的人,說不定還活著呢。
「對了,礫,今天我翻了一下族譜,發現一件有趣的事。」
「什麼事?」
「我的曾外祖單名一個『沐』字。」瀾兒說:「後來問奶奶,她說小時候父親也試圖抓過鰲魚,可是沒成功,還死了幾個人。」
曾外祖本來水性很好,可是那次之後就不敢接近任何湖泊、水潭了。他過世之前,好像很想出門去什麼地方,但是家人攔著沒有讓他去;後來曾外祖是靠在一口水井邊過世的,那口水井突然乾涸了好幾個月,直到七七做完才重新湧出水。
「唔。」
他吐出一顆大泡泡,輕輕擺動胸鰭,沒有做多餘的確認。會告訴他就表示瀾兒一定也是這麼想的。
如果是曾祖父,依人類平均年齡來算,殿下在湖裡待了五六十年。
「不到一半時間,轉變就到了嗎……」
他的心情有點複雜。跟瀾兒在一起他才會長得這麼快,可是因為長得快,他能跟瀾兒在一起的時間更少了。
轉變之後他沒真正見過殿下,可是有一次天空開花,他很確定自己看見了深藍色的影子。
那是金色的天空、金色的花,太陽雨,他看見一抹藍色從太陽澄亮的圓光上劃過,身影周圍飄浮著藍色光暈。他認得光暈輕輕擺動的節奏,像寬闊的魚鰭一樣,無聲款擺,那是殿下獨特的節奏。
他想,也許每一場太陽雨都是鰲龍探訪出生地的禮物。
也就是說,轉變之後,還是可以回來的吧。
「什麼時候?」
瀾兒問,他也不知道,只能告訴瀾兒一定要在那天日出前來,風雨多大都要來。
「你說什麼傻話,礫,我當然要在這裡看著你化龍吧。」
「是嗎?」
「嗯。不過,為什麼要我日出之前過來?」
他輕輕把頭從瀾兒的手臂中抽出來,繞著瀾兒游了幾圈,仔細端詳。
花亂的眼珠讓他看不清瀾兒的模樣。再模糊他也知道,瀾兒現在修長健壯的身形和當初纖細的少年是多麼不同。
但是紛綻的紫藍色花紋間,他仍舊看見那雙從未改變的眼睛,黑白分明,閃爍的生命力,還是當初教他「天空」一詞的少年清澈的眼眸。
他還記得當初瀾兒的夢想,他知道過了這麼多年,瀾兒的夢想同樣未曾改變。於是他展開胸鰭,輕輕拂過瀾兒的身體,一如遙遠上方藍色的光暈輕輕拂過雲層。
「變成龍,我們可以飛上天空。」
他突然發現,水面之上,天空之上,雲朵同樣肆意飄展。
怎麼從來沒注意過呢?瀾兒的天空和他自己的,分明一樣啊。
他擁有快速盛開的漣漪,一圈圈光燦的花瓣,一圈圈飛過寬闊的水面;瀾兒則有安詳寧靜的雲朵,一絲絲舒展,一絲絲飄揚,一絲絲綻放。
一絲絲在藍天中悠然綻放。
綻放如白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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