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花(上)


描述 : 螢幕快照 2012-08-31 上午12他喜歡看,天空一點點綻放的花朵。
不是每天都能見到那樣的景象。他沒辦法預料花開的時間,只知道,花開之前天空會變暗;本來是紅藍橙紫各種光澤,花開之前,天空會變成大片大片的灰色。
深深的灰色。
花開的時候,會綻放一朵朵白圈,有時候只有一層白圈快速往外飛開,有時候是一圈套著一圈,同心圓的美麗花瓣,一樣往外面擴散,和別朵花撞在一起就扭成奇妙的圖案。
花不一定是白色的,其實花通常都不是白色,更接近一圈圈盪漾的淡青光紋,只是他世界裡的白色都染著或深或淺的青藍,所以每次每次,他還是告訴瀾兒天空會開白花。
瀾兒沒見過天空開花。
瀾兒來的時候,天空從不開花。
他喜歡白花也喜歡瀾兒,所以這點讓他有些難過,他也把這種難過告訴了瀾兒。
瀾兒其實聽不懂他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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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花會跟著燦亮的紫光一起開。
遙遠四周、凹凸不平的石壁圍起他的世界,上方圓形天空是視野中最亮的地方,越往下就越陰暗。
他通常待在離天空有點遠的下面,但是花開的時候,他會盡可能游到天空附近。這裡平常也有居民,可是和他相反,花開時他們會往下逃得很遠。
為什麼呢?
花開得這麼漂亮。
「不躲遠一點會痛啊,」一個居民跟他說過。「會一下一下被打,你沒感覺?」
他忘了自己當時怎麼回答,反正那傢伙轉身,游走了。
如果待在離天空夠近的地方,花開的時候會有看不見的東西一下下打在身上,他不在意,反而有點高興。打得越大力,花就開得越大,越美,他才不在意這一點點疼呢。
打得越大力的時候,越有可能看到燦爛的紫色光芒。紫光會突然在天空上面爆發,一下子讓所有花的輪廓更明亮更清晰,好像可以摘下來一樣,他常常覺得,紫光一定是哪裡的仙人派來護送花朵的吧。
仙人和護送這兩個詞,是瀾兒教他的。
「天空」這個詞,瀾兒沒教過他,他是在瀾兒輕輕把他捧在掌心時,從瀾兒心裡聽見的。
瀾兒好像很喜歡這個詞,常常在心裡唸著要是有一天能飛上天空就好了。他一開始還不知道天空是什麼地方,慢慢他就懂了,天空就是最上面、從紅色變到藍色到紫再到紅的那個地方,開花的那個地方。
可是他還是不懂為什麼瀾兒想飛上天空。
瀾兒本來,就是從天空來的啊。
第一次見到瀾兒那天,他睡得很晚才起來,附近的居民都已經開始覓食了。他悠悠游出睡覺的洞穴,卻連續和六七個慌張的居民擦身而過。
發生了什麼事?他問,其中一個告訴他「怪物來了」,又急急忙忙下潛,潛到更深的地方。
怪物指的是瀾兒。
當然,那時他還不知道瀾兒的名字,只是好奇地往上面游去。路上聽了很多句「快回去躲起來」,他沒理,他本來就是不聽話出名的,住在最底層的殿下都管不動他。
他一直往上游,游到從前稱為界線、後來知道是天空的地方附近,看到了瀾兒。
瀾兒長得和他很不一樣。
瀾兒長得和他見過所有居民都不一樣。
沒有鱗片,只有光溜溜的皮膚,居民只有受傷的時候才會裸露皮膚,他原本以為這個怪物受了重傷。不只因為皮膚,也因為怪物的身體很奇怪,扁扁平平,鰭不自然地長,末端還裂開;頭和身體是分開的,中間連接的地方特別細,好像萎縮了一樣。
頭長得最奇怪,他不會形容。還有游泳的姿勢,怪物的尾鰭有兩條,用奇特的節奏分別擺動著,朝他過來。
等怪物靠到他跟前時,他才後知後覺地發現怪物個子很大,比他大多了。但是他沒有害怕,因為怪物還很遠的時候,他就聽見怪物一直在說話。
「好美。好藍。比天空還藍,好美。」
覺得某些東西很美的時候,一定不會做壞事的。他自己看花時總是這麼想,所以怪物也不會傷害他的。
他游進怪物展開的一隻胸鰭,聽見怪物說:
「嘿,我是瀾兒,你好啊,小傢伙。」
所以他告訴怪物,你好。
我叫礫,意思是底部的硬硬的石頭,你好。
那句話,到現在瀾兒還是沒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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瀾兒是「人」。
殿下跟他說過,人是住在界線外面的一種生物,通常離他們很遠,可能一輩子都不會見到。殿下說話時擺動著長長優雅的胸鰭,輕輕撥過他頭頂豎起的小角,繼續說:其他居民可能一輩子見不到,但是你會活很久,礫,也許你會見到幾個。
說完殿下就游回他的洞窟去了,還故意用寬大多層的藍色尾鰭掃了一下他的臉,他擺擺頭,搧著自己深紅色的胸鰭也游走了。
沒多久,他真的見到了瀾兒。
瀾兒是人,人不能在水裡呼吸,所以瀾兒通常待在離天空很近的地方。隔一陣子瀾兒就要穿破天空去換氣,他伏在瀾兒掌心,就跟著被帶上一段、再沉下來。瀾兒總是很小心,不會讓他一起穿破天空,不然他會不舒服,可能還會死掉;殿下是這麼說的。
跟瀾兒在一起之後,他才有了「水」的概念。瀾兒總是說──不是真的說,是在心裡想,但是他聽得見──水好涼,好清澈,比所有溪流都乾淨的水。
好美。
每次瀾兒說好美,他都想讓瀾兒看看開花的天空。那是他見過最美的景色,但是瀾兒不會在開花的時候來,當外面變成灰色,就算沒有開花,瀾兒也不會來。
「為什麼小魚頭上長了隻角?」
今天,瀾兒捧著他的時候又這麼想。瀾兒會對他說話,跟他講故事,但是並不知道他聽得懂。說了卻不期望回答,和自言自語沒兩樣,瀾兒自己也是這樣想的吧,他有點難過。
因為我不是一般的魚啊,他吐了幾顆泡泡,告訴瀾兒。以後我是這裡的主人,像殿下一樣。
瀾兒暫時沒說話,虛捧著他,又出神了。他安靜地待在瀾兒掌心,然後跟瀾兒一起上浮呼吸,又沉下來。
瀾兒常常發呆,不思考的時候他當然什麼都聽不見。
然而,也有一些聽不見的時候,他不覺得瀾兒什麼都沒在想。雖然不曉得是怎麼辦到的,他認為瀾兒是故意把想法封閉起來;瀾兒好像有一些煩惱,太複雜了,他沒辦法從偶爾洩漏的隻字片語中猜出來。
跟另外的人類有關係,是瀾兒很重要的人。家人。
又是一個有點陌生的概念,這裡的居民多半獨自出生獨自成長,自己之外的同類都是差不多的。所有產卵的雌性都可能是母親,家庭觀念反而失去了意義。
何況他自己又跟別人不一樣,殿下說他是底層隧道之外飄進來的卵,整個地方都沒有他的同族。可能要從隧道出去,到那個不知道什麼地方才能找到同族吧。
瀾兒又浮上去呼吸。這次他從瀾兒手裡掙出來,不太開心地想回洞窟去,重新沉下來的瀾兒卻突然吐了一個大泡泡。
有時候會這樣,瀾兒想在水底「說話」的時候,會冒出很好笑的大泡泡,還有模糊的聲音。
他抬頭往上看,天空是金色的,因為瀾兒上浮又下沉而陣陣擾動,變得有點皺。
沉得比瀾兒低一大段的他忽然發現,從這個距離,瀾兒穿破天空的地方出現了好大一朵花,金色的花,一圈圈向外盪漾。
他震驚地擺動胸鰭,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雨。」
瀾兒說,又吐出一個大泡,這次說得更清楚──一個他從沒聽過的字。
雨。
金色天空驟然開起了花。
他瞪著眼睛,重新游回瀾兒手裡,瀾兒換了姿勢,仰躺著把他擱在胸前,和他一起往上看著天空。
細小密集的、發亮的金色花朵,一朵一朵在同樣金黃的天空盛開,花瓣快速往外飛去,和別朵花撞在一起,柔軟地彎曲。很快地整片天空都是搖擺的金色光圈,他原本以為金色花朵無法在金色天空中凸顯,可是他錯了。
他的居處也有花,在細長的綠莖上擺盪,只短短地開一陣子,幾乎來不及注意就凋謝。而天空的這些花從來不凋謝,它們盛開,飛遠,和其他花朵融合在一起然後消失。
它們不凋謝,沒有零落的屍體,只有綻放與不存在。
明明不是灰色天空,為什麼會開花呢?他又往下沉一點,把自己停放在瀾兒胸口,聽見了很大聲的心跳,還有比平常更清晰的幾個字。
「太陽雨,」瀾兒想著這個詞,然後又一次:「竟然下了太陽雨。」
太陽雨是什麼?他貼在瀾兒的心臟前,困惑地吐出兩顆泡泡。
「就是太陽還在空中時下的雨。」
瀾兒回答他。
然後,跟他一起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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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想飛上天空?」
總算能說話之後,瀾兒和他待在一起的時間更長了。
這一天瀾兒在天空正藍的時候來,他把自己倒掛在瀾兒肩頭,頭垂下來正好貼著心跳,這樣說話最清楚。
這段時間裡他長大不少。從前他長得非常慢,花了好久好久才長到瀾兒手掌大小,可是他們開始說話之後他很快就長了兩倍大。
殿下發現了,最近時常有意無意在他身邊繞圈,用巨大的鰭撫摩他。以前殿下是他身長的八九倍,寬度三倍,現在他倒是很有信心追過去。
「為什麼……因為我喜歡天空啊。碰不到的東西就更想碰,你不會嗎?」
他歪頭,動了動鰭。最近瀾兒換氣的頻率降低了,就算要換氣也是快速上浮,只仰頭吸口氣,不用再把整顆頭探出水面,所以待在瀾兒肩膀上蠻安穩。
「可是,你本來就是從天空來的啊。」他吐泡泡。
瀾兒卻對他眨眨眼,皺起眉頭。
「我不是從天空來的,我是從陸地上來的。」
你明明就是從天空來的,他堅持。穿破天空下來,你每次經過天空的時候,就會開出一朵花。
瀾兒往上看了看,又眨眨眼。他覺得眨眼是非常有趣的行為,為什麼人類需要兩片皮來蓋住眼睛呢?
「小礫,天空只有下雨和我過來的時候會開花嗎?」
「不是。」他想了想。「平常也會,可是只開一兩朵,而且花瓣很散,不好看。」
瀾兒對他笑。笑是另外一件他辦不到的事情,人的臉可以用好多方法扭曲,因為他們沒有鱗片吧。
「你的花,我們叫它『漣漪』。」瀾兒說:「下雨的時候,有風的時候,都會有漣漪。」
還有,東西穿過水面的時候,也會有漣漪──你的天空,我們叫做「水面」,水面之上還有另一層天空。
「我想飛上去的是那一個天空。」瀾兒告訴他,一邊往下游。「那裡……很自由,沒有任何重量,沒有東西會拖住你阻止你前進。」
他想著瀾兒說的話,緩緩離開瀾兒的肩膀往下沉。
瀾兒游泳的時候,他誤認作尾鰭的布料會在身後擺動,可是尾鰭讓他快速前進,布料卻拖著瀾兒往後。
他一直都在水裡,不知道沒有水的感覺,感受不到水的沉重,但是瀾兒說水的份量很明顯,總是朝錯誤的方向拉曳著身體。
他的天空只是瀾兒的水面。
瀾兒的天空在更上頭,在那個有風的,生物需要眼皮而非鱗片的世界。
他的世界只是瀾兒的一片水潭。
瀾兒的世界在他的生命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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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的對話結束之後,他沮喪了好幾天,一直縮在巢穴裡沒有出去。
正好,這幾天瀾兒都沒來。仔細想想,他根本不曉得瀾兒為什麼要來潭裡,殿下說人類會吃居民,可是瀾兒從來沒有對他們動手。
他根本不懂瀾兒。這麼一想,他更難過了,把自己捲在淺淺的窩裡。
他的巢穴是由內向外漸漸變窄的,中間還要轉過一個小彎道,長大的身體讓他有些進出困難。也許該換個巢了吧,他轉移注意力,想著。
外頭傳來呼喚。是殿下,他微微上浮,游到洞口探出頭。
「做什麼?」他問。
殿下擺了擺頭示意他跟上,但是他不想出去。他轉身打算回巢,轉到一半,卻卡在洞口。
「你該換個窩了,」殿下說,用嘴巴一頂他的身體。
他的前半身順利擠回通道中,剛把身體伸直要繼續往內游,尾巴卻被叼住往外拉。他抗議,卻沒有足夠的空間回身攻擊殿下,只好維持著頭朝內的姿勢被拖出去。
殿下一鬆口他就要往回衝,但是殿下優雅地一擺尾擋住洞口。他憤憤看著殿下異常寬闊的藍鰭,以前怎麼會覺得那樣很漂亮呢?
「跟我來。」
殿下說,轉身往下時尾鰭輕輕一掃,把他帶得轉了半圈。平常殿下不太利用體型優勢的,今天這麼堅持要他下去鐵定有原因,他一邊安慰自己一邊跟著下潛。
瀾兒說,你們的水潭很深,我不敢到下面去,會來不及換氣。瀾兒連他住的地方都沒到過,更不用說殿下的居處。上回瀾兒帶了條細繩想讓他幫忙測一下潭深,他叼著繩子往下游,過他居處沒多久就用完了。到殿下的地方,至少還需要半條那麼長的繩子。
他的居處已經沒什麼光線了,往下更黑,但是游過最黑的一段之後,四周會慢慢亮起來。不是天空外面那種會變化的亮光,而是穩定的淡藍色光芒。
殿下的洞窟不像一般巢穴只有一或二個出口。潭底是一片圓形平地,鋪滿厚厚一層小石頭,是殿下為他取名的由來;殿下的洞窟開口是略高於潭底、繞著石壁水平刻出的圓弧,高度可以讓殿下輕鬆進出,幾乎比瀾兒還高。
光從洞窟中透出。
殿下偶爾會邀他和一些其他居民進去,但是從未深入到看得見光源的地方。殿下一向是禁止他們越界的,而且離開口不遠的地方已經亮到他無法直視,他沒辦法想像再進去是什麼樣子。
想想,那個光源蠻奇怪的。洞穴是往外擴張的圓形,光源不在潭底的圓心,為什麼圓弧各處還能一樣亮呢?
他跟著殿下游進裂口,一如往常,游到一段距離就停下來了。
如果他跟瀾兒一樣有眼皮,說不定能輕鬆進去。
「進來。」
殿下察覺他停住,擺頭對他說道。他收縮背鰭抗議。
「太亮了。」
「我能進來,你就能。」
「你為什麼能進去?我們不是人,沒有眼皮。」
殿下又用尾鰭掃了他一下。
「看著光,然後進來,我們不需要閉上眼睛。」
這是屬於我們的光,殿下說道,拂他向前。此時此刻他真希望自己有表情,可以皺眉或是更用力地瞪殿下。
他還是往前了。
藍光變得更燦爛,更淺,更白。他直直游進光中,四周太亮,竟讓視野開始陣陣發黑,開始出現奇怪的斑點。
紫藍色,陣陣擴散的環狀斑點,向四周飛散。
遙遠的地下竟然開出了花。
這裡的花刺痛他的眼睛,可是依舊很美,他試圖轉動眼睛跟著花看,但是一移動視線,花就跟著移動,無論他如何把眼睛往後轉,花永遠在眼睛後方。
怎麼轉都是,他不停嘗試著,忘了自己正在刺目的白光中往前游,只是一心一意想看清紫藍色的花朵。
最後他忽然了解了,不該將眼珠往後翻的,那樣沒有用。
他往前看。於是花朵在他身邊列隊,隨著他往前游,陣陣發散著又亮又暗的斑紋。
四周忽然暗了下來。
他停在一片柔淡的藍光中,這裡和他的窩巢有著相似的明亮度。沒有奪目的白光之後,紫花慢慢散去,他依依不捨地感受視野側後褪去的花瓣。
「沒關係,以後還看得到的。只要有那陣光,就看得到花。」
殿下出現在他身邊,擺動著巨大的胸鰭。他驚訝地扭身向上,看向殿下巨大的眼珠。
「你也……?」
「所有界線都會開花。」殿下輕輕推著他向前。「上面是一種界線,這裡也是。從前我和你一樣,耗費多數時間等待上面開花,直到前一位殿下帶我進來。」
這裡的花無需等候,總是在你到來時盛放。
他和殿下繼續向前游。他已經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了,在他想來應該是弧形洞穴的某處,可是不管往哪個方向看,都沒有石壁。
只有幽幽的藍光,淺淡而溫柔,隨著他們向前逐漸增強。
殿下停下來的時候,他一頭撞上殿下堅硬的鱗片,嚇了一大跳。他以為他們要前進到另一個光芒刺目的地方,但眼前的光源依舊溫柔,並不會令人難受。
發出光芒的是懸浮於虛無中,一朵球狀雪白的花苞。
外圈裹著白色花瓣,花苞中央則是穩定的深藍光芒,和殿下的鱗片顏色非常相似。
「這是什麼?」
他讚嘆地問,游上去開始繞著白色花苞打轉。近看他才覺得花苞這個形容很對,白色那一圈並不是完整的一層,而是很多層白白的東西疊合交錯,裹住中間的藍色光源。
陸地上有些花就長這樣,瀾兒帶給他看過。他覺得很美,但還是比較喜歡他自己的花,人類稱為漣漪的同心圓花朵。
「花苞。」殿下說,沒有阻止他靠近花苞,用嘴輕啄。「或者說,卵。」
「什麼的卵?」
「你的同族。」
他一時沒想通殿下的意思,空擺著鰭一會兒,猛然退後。
「我?」他震驚地吐出一連串氣泡。「我的同族?」
不是告訴過你,你是從隧道飄來的嗎?殿下用一個問句回答他,接著說:這裡就是你的隧道。
「我以前長這樣?」
「對。」殿下游上前,又輕輕把他推向卵。「聽說我自己在孵化以前,也長這樣。」
「你……你是我的同族?」
他看看殿下又看看自己,完全嚇傻了。他們長得一點都不像,殿下的鰭是重疊的數片深藍薄鰭,在水裡會輕輕飄揚,他自己則是普通的硬鰭,短短小小,還是鮮豔的紅色。
體型的話,好吧,他們都是長長流線的形狀,但是……
「我有角,你沒有!」
最後他反駁,同時晃動腦袋上小小的單根犄角。殿下看著他,不置可否。
「你孵化那天,我的角就掉了。」
這顆卵孵化的時候,你也要用犄角幫他頂開花瓣,讓他從花心出來。那個過程中,角會斷裂,掉落,但是無論如何你都要讓他從卵中出來。
這是此生我們存活的目的,殿下說,微微俯身,讓他看自己頭上一個淺淺白印:角的遺跡。我們幫助新的卵孵化;照顧幼魚成長,同時照顧下一顆飄來的卵,等幼魚長大,再把這顆卵交給他。
「我們會活很久,世界之主,而三代交錯的時間非常短。像現在這樣,有我,有你,有卵的日子已經不多……接下來,你要自己一邊守著卵,一邊長大。」
「那你呢?」
他呆呆地問,眼睛離不開卵。裡面深藍色的光芒正對著他旋轉,彷彿無比歡欣,他可以永遠待在這裡,永遠看下去。
但是他沒漏聽殿下的話。
殿下說,我已經是時候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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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把居處讓給了他。
聽說殿下要離開,他陷入莫以名狀的惶恐。他不記得自己剛出生的情況了,只知道自誕生起,殿下就一直在他身邊。
不是日夜守著他,而是當他需要的時候,永遠陪他抒發、為他解答。他和居民吵架的時候,他對世界充滿疑惑的時候,殿下永遠都在。
優雅地擺鰭滑過水潭,所有居民都讓道而行。殿下是這裡的主人,這是誰都知道的事情,他是殿下的繼任者,這點同樣獲得承認。他們超然於追獵捕食的生命界線,他偶爾嘴饞會吃點荇草,然而從未看過殿下進食。
他們在覓食與生存的關連之外。可是他沒想過,需要繼任者,就表示殿下終有一天會死。
「我不要住這裡!」
「別任性,礫。」殿下說,絲毫不接受反抗,只是帶著他穿越光的界線回到裂痕邊緣,指定了一處凹陷的地面給他。「以後你就待在這裡。不會有居民進來,沒有我們一起,他們進不來。」
「這裡太亮了,我不──」
「你會習慣的。」
殿下說。他看著最亮的界線,到他們所在的地方,光已然減弱不少,但還是比他習慣的窩巢明亮、比卵散發的光芒刺眼。
太亮,又沒有亮到能夠開出紫花,他不喜歡。想到這本來是殿下的地方,就更不喜歡了,可是殿下不理他的抗議,只是繼續說著。
「總有一天你會習慣這樣的光,慢慢地,你不會再看見光。」
總有一天,你看見的只有到處盛開的花。說完,殿下擺動尾鰭游出了洞穴,再也沒有回到潭底。
但是,殿下也沒有立刻離開。那天之後他還是會看見殿下慢悠悠滑過的身影,可是殿下以前從來不游到那麼上面的地方。殿下開始待在天空附近,一動也不動,逕自仰望著。
他知道,殿下在等待天空開花。
現在住在底層,他要花更久的時間才能游回天空附近,加上居處的光讓他一直睡不好,夢境連連,模模糊糊地他有好一陣子沒想起瀾兒。他似乎聽過瀾兒呼喚他的聲音,但是當下他沒有回應,努力一陣子游上去之後,瀾兒已經不見了。
「殿下……」
這天,天空是普通的藍白色,他又游上來,待在殿下旁邊擺擺尾。殿下最近很少說話,只是看向天空等待著,他說十句才回半句。
「殿下見過瀾兒嗎?」
殿下一直待在這裡,要是瀾兒來了應該會看見的,他於是問道。殿下沒有回答,只是專心仰著身向上看。
待在殿下身邊他才驚覺自己又長了多大。現在他有殿下三分之一的長度了,不曉得是不是錯覺,他的鰭最近變得比較軟,透明的部份變大變寬,可以微微飄動。
「你的人類來過一次。」
殿下忽然說,嚇了他一跳。他在殿下旁邊來回游了幾個圈,不知道為什麼有點興奮。可能是因為前幾天殿下都沒和他說話吧。
「殿下以前是不是沒見過他?」
殿下不置可否,他想了想,吐著氣泡滔滔不絕說下去。
瀾兒住在附近山頭的一棟茅屋中──他不確定茅屋是什麼,反正瀾兒是這樣說的,他猜是用草搭成的洞窟。家裡有祖母,爹爹和一個妹妹,母親很早就過世了。有一次瀾兒砍柴砍到一半,不小心滾到山坳裡,又迷路了半天才發現這個水潭。
他知道山是什麼,但是砍柴?生火?這些概念實在太遠,瀾兒如何形容他都無法想像。
「火是很燙的風。」殿下聽到這裡,慢悠悠地說了一句。「你的瀾兒應該告訴過你,什麼是風吧。」
他擺了擺鰭,同意。
「風是不能和水共存的,所以火也不能和水共存。風可以讓水開花,火也會,但是水因火而盛開的時候,我們都會被燙死。」
「『燙』是什麼?」
「熱。比界線附近還熱非常多,熱到發疼……這一輩子,你還是不要體驗比較好。」
殿下說完,忽然轉身急速下潛,他疑惑地想跟上,背後卻傳來熟悉的呼喚。
「小礫!」
瀾兒來了。殿下是因為瀾兒才離開的嗎?他都還沒發現呢,殿下居然就察覺到瀾兒來了,一向是在水潭之外一段距離瀾兒就會開始喊他的。
又過了一下,天空上方才出現瀾兒的影子,然後天空開了一朵大花,瀾兒閉著眼睛沉下來,踢腿來到他身邊。他一如往常靠到瀾兒身邊,瀾兒卻睜大眼睛看他,僵住片刻才放鬆。
「哇,你變得……好大,小礫。」
「我長大了。」
這回,他不用貼在瀾兒心口,瀾兒也聽得見他說話了,對他眨眨眼,咧嘴笑。
「鱗片顏色好像變深了?鰭也變得好寬,很漂亮哦。」
「漂亮嗎?」
他在瀾兒旁邊來回游了兩圈,把鱗片完整展示一遍,有點開心。他的鱗片最近在變紫,他猜殿下也是這樣從紅色變成藍色的。
「嗯,像白絹一樣。」
「白絹?」
「一種會飄動的布料,是有錢人穿的……啊,不重要。反正很漂亮。」
說到一半,瀾兒頓了一下。越來越敏銳的知覺告訴他,瀾兒中間的停頓的確是刻意不想讓他聽見某些想法,他慢慢繞著瀾兒轉了一圈,想著該不該問。
「小礫,」瀾兒卻在他決定之前繼續對他說話。「你的角……好像也長長了?」
他自己看不見頭頂的角,不過最近的確是變重了,游過石壁時也會算錯距離撞到。是變長了沒錯吧,他吐泡泡。
「角怎麼了嗎?」
瀾兒盯著他的角沉默了一陣,他什麼都聽不見,有點困惑。
該不會是角長歪了吧?
「小礫……你只是一般的,有長角的魚對吧?」
最後,瀾兒這麼問他。瀾兒的眼神很複雜,看得他有些不安,卻又說不出哪裡不對勁。
他還是照實回答了,想起自己能說話之後,反而沒告訴瀾兒身分。
「一般的魚不會長角。」他說:「我是這裡的主人,殿下說,人類叫我們鰲魚。」
聽說我們是龍和魚的後代,所以有角。他想這麼說,瀾兒卻忽然摀住了臉,肩膀顫抖。
他嚐到水裡有異樣的鹹味,不太明白地游近瀾兒,發現鹹味來自摀臉的手掌之下,試探性輕輕一啄瀾兒的手指。
這是「哭泣」嗎?
「為什麼要哭泣?」他問,滿心困惑。
瀾兒沒有回答他。
忽然之間他完全失去對瀾兒的感知,沒有聲音,沒有味道。瀾兒轉身快速游開,他呆呆地停在原地,目送瀾兒穿破天空離去。
天空開了好大一朵花,旁邊還有很多小朵的花一起綻開,花瓣快速飛散,消失。
花謝之後,天空仍然布滿皺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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