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山

聖山仍舊靜謐。
山下的那片土地，曾是水草豐饒的綠洲，零星點綴著牧人的帳篷。後來，一支貿易商隊途經此地，決定以此為據點，行商的村莊逐漸成形，取代了放牧與農栽。
又過了幾個世紀。一場地震，讓水源悄悄改道，不再湧出泉水，村民卻沒有遷離；他們開會決定死守著家鄉，從此交易項目中，多了各處攜來的水泉。身於沙漠，卻是這段時間，人們才終於體會到缺水的難處；不過，還好，這是個富裕的轉運地，有足夠的錢吸引商隊運水。
最大的危機，卻是再後來了。遙遠之外的國度開始戰爭，截斷了主要的道路，不再供給路途中必經的驛站。村民原本想著，戰爭很快就會結束了吧？
但是五年，十年，二十年，那條熟悉的道路上始終無人前來。其他像他們一樣的轉運村落，一個一個，慢慢遷走了。
只有他們還待在這裡。
因為聖山還在這裡，靜靜望著他們。
最後，連偶爾從西方、北方前來的小商隊也停止了旅行。這一次，缺水缺得連日子都困難。
「聖山的雪，不能用嗎？」
一個在沒落時期出生的少年提議。聖山總是閃爍著雪光，雪，不正是水的一種型態嗎？
最神聖的型態。
村民看著靜靜佇立的聖山。
沒有允許，不拿走聖山上的一草一木，這是先祖遺留下來，交換聖山守護的承諾。何況，看起來這麼近的聖山，要取雪下來，其實談何容易。
「問吧，請女巫來，問看看吧。」
村長下定決心。
「如果聖山同意，又要怎麼拿呢？」
一個女人問，可是沒有回答。沒人能回答，最初提問的少年眼裡卻閃動著光。
聖山同意了。
跳著舞的女巫哭了，她說，聖山完全沒有遲疑，她一發問，立刻就得到了回應。好像，聖山一直著急地等著幫助他們一樣。
可是，要怎麼引雪下山呢？
人們彼此詢問著，少年卻一伸手，指向了村子裡最美麗堂皇的商人禮堂。
那是村裡最大的木造建築。
要用很多很多的木頭，蓋成巨大的管渠，引雪下山；禮堂不夠，就繼續拆其他小點的木房，拆無可拆了，才砍聖山上的樹。
「可是雪不像水，雪不會沿著管子流下來啊。」
少年神祕地笑了。
探勘過山勢，在村中儲水即將用罄的前幾天，他們找到了一座小小的懸崖。
低處。兩個山頭交會的最低處，兩邊的雪若是滑落，都會掉到這個地方，最適合安上他們巨大的管子了。
安好了管子，皚皚白雪卻絲毫不動，一個男人跳上山崖，拚命鏟了幾下雪。可是掉下來的就只有他鏟起的那一點點雪，沒有用，沒有用的，他想起病重的母親，幾乎哭了出來。
「大叔，快下來！」
一旁坐在地上，看著天空的少年臉色驟變，急急趕著眾人下了山，很快地，聖山震動了起來，空氣中瀰漫著熱度，還有隆隆不斷的雷聲。
聖山生氣了！一個老婦哇一聲哭了出來，村中少少的幾頭牛羊已經在圍欄裡騷動了兩天，村民擠在趕製木管的工地，惶惶不安。
聖山生氣了！我們做錯了什麼？祂不是答應了我們取雪嗎？
「沒事的，聖山沒有生氣，趕快來接水！」
少年急急地說，村民卻茫然後退，不曉得該不該再相信他。
「還不快去，想被淹死嗎？」
女巫一瞪眼。連神侍都這麼說了，反正也沒有後路，不如最後一拚吧，人們紛紛起身，在挖好的幾個連續深池邊站定。水桶盡量靠著池子擺，池與池間的閘門一一拉起。
沙地本來不宜接水的，還好，他們是貿易村落，有很多很多可以舖在池底的材料。
「護村河呢？水井的管口拉起來了嗎？」
村長確認著。雖然不覺得會有那麼多水，不過多挖幾個總比浪費好。
可是各地的負責人還來不及回答，聖山猛地震動了最後一次，安靜了下來。
沒有窒悶的雷聲。
但是滾滾而來的是什麼？
水。
是水！
「退後，退後！」
少年大喊，女巫大喊，村長大喊，村民全部後退。
木管劇烈震動，搖晃得越來越大力。
水來了。
順著山勢搭建的木管中，水呼嘯而來，白花漫天飛舞，清涼了幾欲焚燒的空氣。蜿蜒如蛇，遠遠就能看到恣意衝撞的身影，每次轉過彎道，就散出一片水霧。
水來了。
最後是長長的直道，他們退在一段範圍後，膽顫心驚卻又喜悅無比地看著水頭衝來。
奔騰的形狀幾近猙獰，可是那麼美，那麼美，能看見生命復甦進而盛開，盛開得比委屈度日時更加活潑，放縱地活潑。
放縱。是啊，他們本就位居天下中央，導引東去西來，南向北往的貿易之河，為什麼忘了過往的光榮？
水衝進深池的剎那，好多人哭了。水填滿深池，填滿池邊的缸桶，所有水井轟然綻開水柱，像許久許久以前綠洲映出彩虹的噴泉。
繞著村子挖開的河道，水流奔湧成生生不息的圓，無初始，無止盡。
勢頭一過，水流慢慢變小，可是仍在流動。
不知道能流到什麼時候。不過至少，他們還能生存數十年，大概足夠他們熬過外面世界的戰爭。
到時候，商隊又會來了吧。他們拉著手笑了，忽然一起仰頭，看向天空。
彷彿有鷹長嘯，朝遙遙的戰火焚燒的國度飛去。

「再後來呢？」
小男孩趴在老人膝頭，撐著下巴專心聽故事。見老人停了下來，趕緊追問道。
「再後來啊，那個差點害他們滅村的帝國卻救了他們。」
老人說，微笑著撫撫男孩捲曲的短髮。
帝國統一了大陸上的國家，自然而然，就把大陸中央的這片沙漠納入轄下。
村民一開始不太適應。他們並不習慣聽到自己的村名前面加上帝國的國號，省份。
不過，帝國沒有派人來管理，直接讓村長當了首長；又允許他們自己選接下來的所有首領。他們後來才知道，帝國把沙漠劃成一個省份，當成自治區。
哦，雖然要抽稅，不過向來富饒的村子也沒把那點稅賦當回事；大不了，他們轉運的時候多收點交易金就是了。沙漠裡剩下的轉運站可沒多少，他們還是最重要的一個呢，想不經過都不行，不是嗎？
重點還是，他們有水了。帝國對沙漠的供水，是強制從附近省份調來的，源源不絕。
再後來，又經過了很多事。帝國分裂，滅亡，又打了好幾場戰爭，可是村落都存活了下來，規模還越來越大。
從村子，變成小鎮，然後是城市。
奇蹟一般地成為城市。
他們再也不怕缺水，夜晚依舊燈火輝煌。沙漠被越來越嚇人的科學灌了水，小鎮和城市數量增加，人口也不停上漲。
直到現在，他們還是這塊大陸上首屈一指的貿易城市。
「可是，為什麼那個男生知道聖山可以融掉雪呢？」
老人停下來歇口氣，小男孩卻還對故事裡的少年耿耿於懷，追問道。
「因為他看過書啊。」老人笑笑，撫摸男孩的頭。「村子裡有很多商人的遊記，他看了很多書，猜到他們的聖山啊，是一座火山。」
常常地震的地方，本來就常常有火山。聖山經常有些地洞噴出熱氣，被村民們當成神蹟。
「可是火山爆發，不是大家都會死掉嗎？」男孩眨著湛藍的大眼。
「祂沒有爆發啊。不曉得呢，反正熱地能融雪，卻沒有真的噴出東西……」
男孩抱著疑惑，回到隔壁自己家裡去了，說隔天還要再來玩。老人舒了口氣，斜倚在窗邊，手中攤著一本科學雜誌。
他看向窗外。
金色的，彷彿燃燒的城市，重疊上百年前黑夜中晃動的油燈。
一樣輝煌，一樣燦爛，一樣是世上罕見的風光。
一樣是家。
他始終沒找出聖山在爆發當前硬生生吞回岩漿的理由，再發達的科學，都解不了所有謎題。
──啊，不，不是的。
他早就知道謎底了，不是嗎？
「祢救了我們……那麼，請讓我代表整個村子，永遠守在祢身邊，永遠做祢的侍者，永遠……陪著祢。」
過去的少年抬起頭，望著城市上方的景色。
山稜崎嶇，白雪皚皚，反射著滿月的光輝。
千百年也不過一瞬間。
聖山仍舊靜謐。